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呢。
    好似古井深潭被人猛地搅了下,瞬间多了几分活气儿。
    谢钰瞬间回神。
    直到此刻,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脸上热辣辣的。
    “给谢大人倒杯茶来消消火气。”赵夫人笑着吩咐道。
    丫头们也抿嘴忍笑去了。
    谢钰:“……”
    身边全是长辈就这点不好!
    看谢钰板着脸喝了半盏茶,赵夫人才摇着团扇道:“是个好姑娘。”
    谢钰的视线终于从茶盏上挪开。
    之前涂大人就说想让夫人帮忙看看,他就是来问结果的。
    “她的过往一定很辛苦,所以小小年纪就藏着那么多心事……”
    但凡对她略好一点,那孩子好像就要哭出来一样,让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回想刚才马冰的眼神,赵夫人幽幽叹了口气,“我不知你和老爷想做什么,只是如果这孩子真的犯了什么错,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谢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国法无情,那么多那么多犯人都曾哭诉自己的苦衷,可……
    “你没见到她刚才看我的眼神,”赵夫人摇扇子的动作顿了顿,想了一回,又摇了摇头,“不,你还太年轻,或许看见也不会懂的。”
    “什么?”谢钰疑惑道。
    赵夫人用团扇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这里,想娘了。”
    她是在看着自己,又似乎在透过自己看别的人,让她思念入骨的人。
    那孩子一定是想娘了。
    第25章 枇杷膏
    大牢绝对是人们最不愿踏足的地方之一。
    那里阴暗潮湿,弥漫着终年不散的腐臭味,只有老鼠和穷凶极恶的犯人为伴。
    徐茂才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沦落至此。
    可现在,他已经在开封府大牢住了许多天,甚至有点习惯了。
    只是泔水般的饭菜依旧难吃,身下的草铺也越发潮湿,弄得他生出许多热疮,奇痒难忍,每晚都难以入睡。
    谢钰进来时,徐茂才正靠在墙壁上,努力伸长了手,贪婪地触碰小窗外漏进来的一束月光。
    为了防止犯人逃脱,大牢的地基挖得很深,牢房有一半在地下,窗口极小,光线很难照进来。
    听见有人过来,徐茂才姿势未变,只扭头瞥了眼,有些意外,“什么风把谢大人吹到这里来?”
    他已被移交给刑部,只因尚未定罪才暂时关押在此,按理不再归谢钰管,那么又来这里做什么?
    谢钰看着他粗糙肮脏的手指在月光中穿梭,一言不发。
    久久听不到回音的徐茂才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大人贵足踏贱地,有何贵干呐?”
    儿子死定了,他的心也死了一半,竟有些看破了的意味,对上谢钰时,远不如以前敬重。
    谢钰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踱着步子,像是揣着什么消息,却偏偏不告诉他。
    两人隔着牢门对峙许久,徐茂才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绷不住,近乎本能地盘算起来:
    他来做什么?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为什么不说话?
    又有什么被他挖出来了吗?
    谢钰在牢门外踱了几个来回,自始至终,目光都没离开过徐茂才。
    自儿时起,谢钰就发现自己其实很擅长察言观色。
    这并非因为他的生活处境多么窘迫,相反的,他的亲舅舅是皇帝,母亲是长公主,世间的大多数苦难都与他无关。
    他见过太多的阿谀奉承,那些人往往口中说着漂亮话,心里却是另一份算计,活像一副躯壳里装了两个人。
    厌恶欺骗和被利用的谢钰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并加以利用,效果很不错。
    几乎没人能在他面前说谎。
    大牢内部闷热潮湿,谢钰每走一步,鞋底便会和地面发出细微的撕扯声。
    这声音仿佛直接响在徐茂才心坎上,叫他禁不住跟着恍惚。
    不,或许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诈我的。
    “凉州。”对方忽道。
    徐茂才那刚刚落下去的心重新悬了起来。
    为什么偏偏提那个地方?
    谢钰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了。
    徐茂才的反应相当有趣。
    在听到“凉州”时,他双眼周围的肌肉有一瞬间极其细微的颤动,这是一种与震惊和恐惧有关的情绪。
    这证明徐茂才对凉州的印象极其深刻,而且这种记忆必然是不太美妙的。
    看来自己猜得没错,当年那里确实发生过什么事。
    平心而论,谢钰笑起来实在很好看,但徐茂才此刻却被他笑得直发毛,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
    不可以开口,会中计。
    谢钰一步步走近,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徐大人可还记得范石溪?”
    徐茂才背在身后的左手猛地紧了下,没有否认,“我曾与他同在凉州为官,这又如何?”
    “好记性,”谢钰赞赏道,“徐大人为官多年,辗转各处,上下同僚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巨,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本官一说,徐大人就马上记起来了。”
    如果不是经常书信往来,那么必定曾经发生过令他难以忘怀的往事。
    徐茂才不以为意,“凉州乃西北苦寒之地,同在那里为官也算难得的缘分,大家同甘苦共患难,情分远非其他温柔富贵乡可比,想忘记都难。”
    这倒也勉强说得通。
    谢钰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四年前,范石溪告老还乡,去年年底,他的坟墓被人刨开,腐烂的尸骨吊在树上,身前还挂着血幡,上面写着……”
    他的话戛然而止,将徐茂才的胃口吊起来不上不下,禁不住追问:“写着什么!”
    谢钰反将一军:“既有如此深厚的同僚之谊,徐大人难道不该关心是谁做的?”
    徐茂才抓着牢门的手指一紧,口中却道:“此事自有朝廷做主,以我今时今日的境地,便是问了又能如何?”
    他又义愤填膺道:“大家曾同在朝为官,他遭此厄运,难道我不该愤慨么?究竟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
    “以你今时今日的境地,便是问了又能如何?”不料谢钰直接原话奉还。
    徐茂才一噎,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小子,简直跟他爹一样难缠!
    父子俩同样讨厌!
    “背信弃义,”谢钰好像没看到他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一字一顿道,“猪狗不如。”
    这便是那血幡上写的字。
    徐茂才猛地睁大了眼睛。
    谢钰轻轻捻了捻手指,决定下剂猛药。
    “先是范石溪,再是你,其余人自然也跑不了,”他抖了抖袍袖,意有所指道,“你们做的那些事……”
    徐茂才的脸色已经有些白了。
    我们做的那些事……
    果然是有人害我!
    到底是谁?
    是当年的……不,雁门应该死绝了的!
    他试图从谢钰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但对方真的将喜怒不形于色这门功夫练到极致,竟半点不露痕迹。
    谢钰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大牢。
    果然没那么容易得到答案。
    走到拐角处时,他像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徐大人高堂健在,老家还有两个兄弟吧,侄儿侄女也有几个……”
    徐茂才脑袋里嗡的一声,“你想做什么!”
    他已没了儿子,唯一的指望就是血亲,这,这是要彻底将他们徐家连根拔起吗?
    谢钰头也不回地走了。
    兵者,诡道也。
    目前他掌握的真实线索几乎都是刚从徐茂才身上诈来的,如果一次做得太多,过于操切,对方很可能觉察到什么。
    机会只有一次,稍不留神便是前功尽弃。
    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一点点试探,让徐茂才摸不准自己究竟了解到哪一步。
    做过官的人大多很聪明,因为官场需要智慧,没有城府、不会算计的人往往死得很快。
    但有的时候,这份聪明反而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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