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徐茂才,在离开凉州后出任知州,兜兜转转筹谋到天子脚下,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可饶是这么着,最终也还是倒在知州任上。
    谢钰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缰绳,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照这么看来,范、徐二人的靠山,或者说幕后主使很可能就是先帝末期纵横朝堂,却又在当今登基后骤然失宠、隐退的高阶官员。
    想到这里,他已迫不及待回去拉名单了。
    行至开封府门口,守门的衙役冲他抱拳行礼,“谢大人!”
    谢钰翻身下马,官靴落地的瞬间,突然想起一个本该早就注意到的细节:
    若天武年间朝中真有人弄权,先帝知道么?
    先帝驾崩时他年纪还小,只隐约记得皇祖父晚年性情大变,也令谢钰对皇宫更加排斥。
    或许是病痛的折磨,或许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抑或是对权力的贪婪,让先帝变得暴躁而多疑。
    就连曾经被视若掌珠的宁德长公主,也因当时初入朝堂的驸马谢显多次冒死直谏而被大加呵斥,父女二人的关系数次濒临决裂,宁德长公主一度公然拒绝出席除夕宫宴……
    对这样一位行至末路的敏感又多疑的帝王,朝中动向真的会瞒过他的耳目吗?
    解密就像拆线团,一旦抽出一根线头,思维便犹如脱缰的野马,疯狂奔驰不受控制。
    谢钰的脑海中仿佛刹那间炸开十几朵烟花,海量记忆碎片和大量随之而来的猜测令他应接不暇,几近晕眩……
    若果然如此,母亲不肯亲手揭秘也在情理之中了。
    常言道,子不言父过,纵然先帝一度昏聩,但他对宁德长公主的疼爱做不得假。
    甚至在垂危之际,他曾短暂地恢复曾经的英明,重新召见了爱女。据说当日父女二人抱头痛哭,冰释前嫌,先帝更不顾病体亲手写下遗诏,许她和驸马的爵位三代不降。
    他是帝王,也是父亲,在宁德长公主心中,对他的记忆绝对是极其复杂的。
    见谢钰站在原地不动,元培上前道:“大人?”
    疯狂汹涌的思绪像受到召唤的倦鸟,退潮海水般迅速回归脑海。
    谢钰缓缓闭了闭眼,“没事。”
    见他不想多说,元培也没有多问,只是道:“大人前些日子实在太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不然公主和驸马该担心了。”
    谢钰完全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一边往里走,一边重新思索起来。
    先是范石溪,再是徐茂才,那么下一个是谁?
    若真是她做的,绝不可能就此收手。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开封不比其他地方,各处耳目众多、守卫森严,万一失手……
    谢钰皱了皱眉。
    若当日自己不请她一并来开封,就好了。
    不,不对,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
    即便自己不说,事实也不会改变多少,或许将来的某天他们也会在城中某个角落擦肩而过。
    以陌生人的身份。
    这么想的话,似乎还是现在的情况比较好。
    “马姑娘呢?”谢钰忽然很想见她,便问前面经过的衙役。
    “啊,马姑娘去百花楼了。”衙役爽快道。
    谢钰:“……”
    所有的复杂感情仿佛都伴着这几个字戛然而止。
    呵呵,去青楼。
    果然还是白担心了!
    见谢钰拉了脸,元培马上问:“不是案子都结了吗,她又去那里做什么!”
    百花楼里又没有小倌儿,她去了能干嘛?
    那衙役皱巴着脸道:“卑职也没问呐,只是听旁人说的,哦,好像出门时还背着药箱子,是不是顺便义诊去了?”
    元培松了口气,马上转过去对谢钰解释道:“大人,您听见了吧?二两就不是那种人嘛,之前她不是说有个□□得病来着,指定是复诊去啦!”
    谢钰的脸色神奇地好转,却一言不发,只哼了声,便头也不回往书房去了。
    谁管她是怎样的人!
    被扔下的元培和那衙役面面相觑,俱都苦恼非常。
    这到底什么意思嘛,解释不高兴,不解释也不高兴。
    真难伺候!
    百花楼。
    “还痛不痛了?”马冰问床上躺着的小姑娘。
    她叫蒲草,是之前张抱月求救的小妹妹,年纪跟袁媛一般大,可成长经历却犹如云泥之别。
    蒲草几乎瘦成一把骨头,小脸儿上皮包骨,蜡黄,但两只眼睛却依旧明亮而纯粹,像午后日光照耀下的湖泊。
    “多谢大人,已经不怎么痛了,”她颤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来世结草衔环……”
    “别说这些没用的,”马冰摸摸她枯草似的长发,一抬手,就多了一缕短发在掌心,“好好养病,过几天就好了。”
    她飞快地将短发藏起来,却不想蒲草早就瞧见了。
    小姑娘抿嘴儿笑了下,苍白的嘴唇几乎裂出血珠,“大人别藏啦,我都瞧见了……我真的还能好吗?”
    “能,怎么不能!”张抱月端着碗热乎乎的鸡汤上来,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这可是给贵人们治病的大夫,你我遇见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你瞧这几日你不是好多了?”
    “姐姐喝吧,这样好东西给我糟践了。”蒲草轻轻摇了摇头,因为消瘦而显得分外大的眼睛天真地望向她,听了后面的话,竟又露出露出一抹纯粹的笑,“是啊,我真的很有福气。”
    一个五岁被亲爹卖进青楼,差点死在嫖客手里的小姑娘,仅仅因为有人给自己治病,就可以开心地说“我真的很有福气”。
    张抱月两眼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忙别过头去忍了又忍,这才眼圈泛红地转过来,“喝吧,喝了就好了。”
    喂完了鸡汤,蒲草就犯了困,马冰和张抱月蹑手蹑脚退出来,这才敢狠狠松了口气。
    “大人,蒲草会好的吧?”张抱月死死抓住马冰的手,声音发颤。
    马冰低头看她的手,关节都泛了白,两条胳膊都在抖。
    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笑道:“会好的。”
    “真的?”
    “真的。”
    反复确认过后,张抱月的身体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她是真的怕,怕刚才马冰说的都是假话。
    马冰能理解她的心情。
    不过自己是真的没有骗人。
    如今蒲草的症状其实不算特别严重,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所以越拖越重。现在自己下了猛药控制住,只要以后小心调理,坚持用药一段时间之后,就基本不会再复发了。
    但……在这种环境下,真的能小心调理不再受伤害吗?
    缓过神来的张抱月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好像又变成了昔日那个长袖善舞的雅妓。
    她叫人上了一桌酒菜,亲自帮马冰斟茶倒酒,替她揉肩捏背,柔声道:“大人如此深情厚谊,倒叫奴家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马冰摇头失笑,“你这样讨好我,我倒不习惯了。”
    她并非贪恋张抱月的美色而来,自然不忍心见她如此行事。
    张抱月一怔,捂着嘴吃吃笑起来,还真就懒懒散散回到她对面坐下,又帮她夹菜。
    “酒菜是从外头叫的,不脏,大人不妨多用些。这旋切鱼脍极鲜美,鱼都是捞上来刚杀的,还有这梅花烧酒是方家酒楼的招牌,梅香四溢酒香清冽,不伤身的。”
    马冰果然依她所言,先喝一口梅花烧酒,又夹鱼脍吃。
    鱼脍片得很薄,用筷子尖儿挑起来能看到对面人的轮廓,淡红色的肌理鲜明,好似一方美玉。
    入口果然鲜嫩爽滑,并不腥气,反而带着淡淡的甜。
    “日子这样苦,你没想过自赎么?”酒过三巡,马冰问道。
    张抱月反手托腮,闻言淡淡道:“这世上做什么不苦?我们这些人从小学的只是如何服侍人,即便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纵然脱了籍,到底有履历在,也不好外头去……”
    贱籍的人换回良籍后,户籍文书上也会写明过去那些年在哪里做什么,若寻常与人交际倒也罢了,但若真到谈婚论嫁或是做其他的正经营生,人家一看也就漏了底。
    张抱月的琵琶太过出色,以至于许多人都忽视了她的好嗓音。
    而当一个人用如此动听的音调轻描淡写地诉说那些悲苦时,便是石人也会动容。
    马冰拨弄着碗里的香药脆梅,看那红棕色的小球儿在深口大碗里滴流乱转,分明有好几次已经到了碗口,好像自由触手可及,可自己一松手,它便又“啪嗒”一下跌了回去。
    “若换一份户籍呢?”马冰忽轻声道。
    短短一句话,却叫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
    张抱月愣住,眼中只能看见那香药脆梅在对方手下徒然挣扎。
    然而下一刻,却见马冰手腕一挑,有两颗梅子蓦地飞起,嗖地越过碗沿,跌在桌上咕噜噜滚动起来。
    换一份户籍……
    张抱月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这,这可能吗?”
    若能换一份户籍文书,那么她和蒲草就是全新的人,不必熬到五年之期满才可以赎身。
    只要时机合适,说跑就跑!
    到时候,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
    若论谋生,她这几年颇有积蓄,即便不能带走也不怕,天下还有什么营生会比陪酒卖笑、曲意逢迎更难的呢?
    不会,她们可以学!
    只要能离开这里!
    张抱月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过自己的心跳,胸腔里的某种冲动在疯狂挣扎,似乎随时都要冲破身体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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