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需要移交案件、转移人犯,一应手续和文书都要过完,说不得也要大半日才好。
    二来大家这几天也着实累了,返程又是数日骑马奔波,少不得要歇息半天养精蓄锐。
    于是谢钰就带元培等人在衙门里整理卷宗,处理手续,马冰去后面检查尤小田的情况,顺便自告奋勇去王家还骡子。
    也不知王家人是羞于见人,还是过分沉浸在悲痛之中,忘了还有一头牲口在外面,几天过去了,竟一直无人来取。
    养了几日后,尤小田的身体已经稳定,瞧着面色也好了。
    昨儿得了消息,刘喜一大早就跑来衙门接娘子,因知道她身子骨不好,还特特雇了一辆驴车,里面先铺一层厚实的草席,再铺一床被子,便十分柔软了。
    马冰就笑,“你们夫妻情分倒深。”
    世间多有薄情寡义者,同富贵者多,共患难者少,尤小田有心疾,必然不能像其他健壮妇人那般料理家事,那么刘喜的担子难免重一些,难为他这么些年毫无怨言。
    期间又时常有王征来滋扰,说出那许多混账话,但凡有不明事理的男人听了,说不得便要迁怒……
    刘喜是个厚道人,听了臊得黑脸泛红,只是挠着头嘿嘿憨笑。
    倒是尤小田这几日见马冰为人和善,也熟络,便鼓起勇气道:“他,实在是个好人。”
    说完,自己脸也红了。
    两口子过日子,最要紧的不就是相互体谅么!
    马冰笑着说:“看你们这样好,我今天偏要做个没眼色的打扰一回!”
    见刘喜傻乎乎发愣,尤小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马大夫说,看王,看那人和我都有心疾,说极有可能是祖上根儿里带来的,要去给两个娃娃把把脉呢。”
    刘喜一听,大喜过望,忙跪下给马冰磕头。
    马冰忙将他扶起来,“不值什么,既然知道了,不过走一趟的事儿。”
    于是三人上路。
    刘喜赶车,尤小田坐车,马冰骑马随行,一路上都是说些两个孩子日常身体状况。
    因尤小田和王征曾多年不见,并不了解对方的情况,可她自己却是到了十岁上下才渐渐显出状况。
    如今两个孩子还小,虽时常生病,但小孩儿本就体弱,也实在说不准到底是心疾还是巧合。
    不多时,到了,刘喜先去邻居家敲门,接回两个孩子。
    他并非长子,成亲后就分了家,来城中过活,故而一旦夫妻俩都出门,孩子便无人照料,只好拜托邻居。
    那邻居见马冰亲自来送,十分敬畏,又旁敲侧击地打听来做什么。
    马冰认出她就是当日在堂上光明正大承认偷听的妇人,也觉好笑。
    这类人并不罕见,虽偶尔难免有些烦人,但大毛病没有,心还是好的,但凡邻里间有个什么事儿了,也最爱出手帮忙。
    人无完人,更何况寻常百姓?
    大凡一个人没有坏心,便已极难得了。
    不然,岂非人人都能成圣!
    “听说他家孩子前儿咳嗽,顺便来把把脉。”马冰含糊道。
    刘喜和尤小田的儿子六岁,女儿四岁,都是不懂事的时候,但被教得很好,只拉着父母的手贴在身边,仰着小脑瓜看这位陌生的漂亮大姐姐。
    马冰失笑,一手一个脑袋瓜子揉了揉,两个小孩儿便都咯咯傻笑起来。
    别说,傻笑的模样真跟刘喜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妇人一听,用力拍下大腿,“是呢,您是大夫呀!那,那……”
    她竟罕见地局促起来,搓着两只胖乎乎的手,想说什么,却又不大敢开口的样子。
    马冰哪里猜不出她的心思,一抬下巴,“若家里有病人的,我也一并看了就是,劳烦婶子去附近各家说说。”
    小县城大夫不多,百姓们日子富裕也是有限的,难免抠搜,大多“小病忍,大病拖”,多有小病拖成大病的。
    她本就经常义诊,也不多这一回。
    那妇人一听,大喜,先咕咚一下麻溜儿跪下磕了个头,又飞快地爬起来,一边颠着丰腴的身子小跑,一边沿街喊道:“开封府的大夫要来给咱们义诊啦,各家各户有病人的都来看看啊,开封府的大夫……”
    活像个奔跑的大喇叭。
    马冰呆了,然后看着她腰间那圈小肥肉抖~啊抖~噗嗤笑出声。
    刘喜和尤小田都是不好意思,“您看,为了我们这点小事,竟要劳累您……”
    马冰摆摆手,“走吧,进去吧。”
    似乎每个地方都有一个类似于“万事通”的角色,那妇人便是如此。
    她的号召力和传达能力简直惊人,马冰还在给尤小田的两个孩子拿脉时,门口就已呼啦啦聚起数十号人。
    有老的,有小的,有拖家带口的,他们大多不是空手而来,但仓促间也拿不出什么体面的谢礼,有的胡乱凑了一篮子鸡蛋,有的忍痛翻出自家不舍得穿的花布,有的是几个馍馍,还有野菜、瓜果……
    因畏惧“开封府”三个字,他们也不敢贸然进来打扰,便都挨挨挤挤堵在门口。
    “哎大家伙都不要挤着,叫贵人看笑话,说我们乡下人没规矩。”那妇人又气喘吁吁赶回来,挥舞着胳膊道,“依我说,大家都各自带着凳子来,就从门口这里贴墙根儿一溜儿往外坐着,先来后到,又便宜,也不至于乱了次序。”
    众人一听,都说好,又呼啦啦回家取凳子,果然乖乖沿着墙根儿坐好。
    因怕打扰里头听脉问诊,也不敢大声说话,实在憋不住了,就压低嗓子,脸贴脸小声议论几句。
    看病抓药极贵,寻常人家哪里经得起几回折腾?
    如今难得有开封府的大夫来义诊,众人都感激得不得了,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人家,一甩袖子走了。
    马冰见了,不觉有些惊讶。
    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妇人也就是没遇到适合施展的机会,不然或许真能做出一番事业,至少不会输给同辈男人们。
    见她往外瞧,尤小田也隐约猜到什么,便小声道:“那牛婶子极能为,便是几个男人也干不过她。她家在外头养了几百只鸡,几乎都是她一个人跑前跑后,料理得妥妥当当,她男人竟只能跟着打下手了……如今便是她当家。”
    马冰恍然,也觉得好。
    果然只要是人才,不管在哪儿都不会埋没。
    给两个孩子把完脉,马冰又示意两个小家伙上前,耳朵贴到他们的胸腔上细细听声音。
    孩子还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漂亮姐姐跟自己玩,只是咯咯缩着脖子笑,“痒~”
    尤小田忙道:“快别动,大夫看病呢!”
    刘喜更是干脆伸出手,预备实在不行就自己上手,将这两个小崽子卡住。
    兄妹俩就乖乖不动了。
    听完了声音,又让他们在屋里略跑动几步,再说话,听气息。
    如此这般细细诊了许久,马冰才表示可以了。
    刘喜和尤小田便紧张地问:“大夫,这……”
    马冰提笔写方子,“男孩儿是无碍的,倒是这女孩儿,略有不妥。”
    见两人神色大变,马冰忙摆摆手,又笑着安慰道:“好在发现得早,况且大约是你男人身子骨忒好,她的情况远不像你这样重,用心调理两年,虽不敢说与常人无异,但轻易也就发不得病了。”
    两个孩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刘喜和尤小田对视一眼,微微松了口气。
    刘喜摸摸儿女的小脸儿,重点嘱咐儿子,“听见了吗,妹妹体弱,你日后多照看着些。”
    小男孩儿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妹妹病了吗?”
    刘喜点头,“所以以后爹和娘难免也要多疼妹妹些,你是哥哥,要晓得谦让。”
    本来女孩儿么,就那么娇宠些,如今又知道她身子骨不好,越发怜惜了。
    小男孩儿重重点头,大声道:“我一直都疼妹妹,以后也疼!”
    众人便都笑起来,“好小子。”
    外头聚集的百姓甚多,除了他们这条街的,还有听见动静来问,一听也跟着来排队的,于是队伍越来越长,竟直接看不到头了。
    几乎人人都带着土产,马冰哪里拿得了这许多,奈何盛情难却,只得略捡了几样方便存放的收下,也堆满一张桌子。
    转眼到了晌午,众人便都自觉端了各色饭菜来,满满当当堆了两张大桌,请马冰吃用。
    还有汉子取来自家珍藏的美酒,结果被众人喷了满脸。
    “糊涂东西,大夫是能随便吃酒的么!”
    “还不快把你这黄汤拿回去,丢人现眼……”
    那人兴冲冲来,灰溜溜走,众人一阵哄笑。
    却说县衙那边也在吃饭,元培好奇道:“二两去了许久,怎的还不回来?”
    谢钰却是了解她的,并不奇怪,“必然一时心软,又留下义诊了。”
    众人这才想起她素日脾性,恍然大悟。
    直到傍晚,闻讯前来义诊的百姓才渐渐散了。
    大家感激不尽,又要留马冰吃完饭。
    “大夫,我家炖得好肥鸡,又蒸了鱼,来我家吃!”
    “鸡有什么稀罕的,还是我家,我家刚宰了鸭子,炖得烂烂的,最好克化。”
    “还是我家…”
    “我家!”
    马冰笑着谢过,“大家的好意我领了,只是明儿就要赶回开封,着实耽误不得。”
    众人都是遗憾,又不好强留,只好一口气送出去几条街,又奋力挥手。
    走出去好远了,马冰还能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
    “马大夫,长命百岁啊!”
    “马大夫,有空再来咱们东河县做耍,就住我家!”
    “去你的,住我家!”
    好端端的送别转眼又开始争,马冰忍不住哈哈笑出声,却不回头,只在马背上高高举起酸痛的胳膊挥了挥,“后会有期~”
    回到县衙时,天都黑了,守门的衙役见她回来,纷纷问好。
    才进到后院,元培就从凳子上跳起来,“好啊,你还知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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