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吧。
    曾经的谢钰循规蹈矩,也不喜欢与人玩笑,确实是个无趣的人。
    而现在的他多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这心思后面也许牵扯着足可撼动朝堂的巨大干系,他既期望尽快揭秘,好让这心思可以坦然展示在阳光下,却又矛盾地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他担心迎来的不是想要的结局……
    偶尔谢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像个主动跳上刀尖儿的傻子,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分明处境并不算美妙,可就像着魔似的,只要窥见远方迷雾中漏出的一星半点儿色彩,便甘之如饴。
    “哇啊啊哎大人?!”元培惊慌失措的脸忽然出现在门口,看见谢钰后本能刹车,“您回来啦?”
    马冰擎着个圆溜溜的东西紧随其后,谢钰刚要开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袭来,不由蹙起眉头。
    什么玩意儿?
    他大略分辨了下,确认那臭味是从对方手上传来的。
    圆形的,淡红色外壳……鸡蛋?
    “大人来啦,”马冰笑嘻嘻停下,大大方方将那枚臭鸡蛋展示给他瞧,“说来有趣,我刚发现了一样美食,大人要尝尝吗?”
    元培和后面赶来的霍平、阿德等人就用惊恐的眼神看她:
    你这是要公然行凶,毒害皇亲吗?
    谢钰的喉头微微动了动,试图找出合适的言辞,奈何未果。
    她为什么总能弄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马冰主动解释道:“回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不少腌鸡蛋嘛,但是咱们走得太慢,天气太热,刚才打开就发现有几个坏了……”
    虽然坏了,但马冰一边被熏得流眼泪,却又慢慢从这股奇异的臭味中分辨出另一种陌生而神奇的异香。
    这种香味有点像她曾经吃过的腌菜、糟货,虽然闻着有些可怕,但入口的滋味着实不错,不敢吃的人避之不及,爱吃的却能爱煞。
    凭借曾经亲自试药的经验和勇气,马冰用筷子尖儿挑了一点尝味道。
    臭,确实是臭的,但短暂的臭味过后,那种神奇的香味就猛烈地席卷而来,令人欲罢不能。
    里面的蛋清蛋黄好像已经化掉,融合成一“罐”淡灰色的柔软膏脂,细腻无匹,舌头轻轻一抿,毫无滞涩。
    见她以身试毒,众人万分震惊,都觉得这丫头是不是疯了。
    大老远带回来的东西坏掉,确实令人沮丧,但就是一坛子腌鸡蛋而已,不至于这样吧?
    就连王衡也忍不住劝道:“扔了吧,啊。”
    不然万一把自己毒翻了,还不得他治啊?
    吃了两口之后,马冰静静等了大半个时辰。
    嗯,很好,脉象没乱,五脏六腑也没有任何不适,没毒!
    然后就有了刚才元培被撵得鸡飞狗跳的一幕……
    折腾到现在,大家也饿了,厨房送了饭来。
    大约是东河县的饮食经历太过深刻,今天的饭桌上除了马冰执意留下的几颗臭蛋外,没有一点儿与鸡相关的东西。
    很简单的小米粥,黄澄澄的米粥里加了切碎的红枣碎和山药丁,补气养胃,越是简单的味道越叫人留恋。
    一大盆干豆角炖排骨,稀烂入味,筷子轻轻一碰就脱了骨。偶尔吃到一截脆骨,又弹又脆,恨不得嘬手指。
    一大碗肉沫酱茄子条儿,油汪汪亮闪闪,听说厨房的大师傅去年从一个东北伙计那里得了做大酱的方子,今年整个开封府上下没少吃他做的大酱炖菜,特别香。
    听说他想出来好多吃法,另有一碟子葱段爆香后加了鸡蛋炒熟的黄酱,夹着饽饽都下饭。
    一小锅鱼头豆腐煲,上桌时,奶白的鱼汤还在轻轻沸腾,切得薄薄的嫩豆腐随着水泡炸裂不断起伏,像个不厌其烦的话痨,“咕嘟嘟~咕嘟嘟~”
    另有白灼虾仁、芥瓜条儿等几样可口小菜,两样菜肉饽饽,结结实实横了一桌子。
    离家多日,确实想得慌,众人竟顾不上说话,先埋头苦干一番,等吃到四五分饱时,才渐渐放慢速度。
    王衡有了春秋,一般讲究过午不食,可自打马冰来了之后,老头儿经常被带跑偏,见他们吃得香,就忍不住也加入。
    好悬吃到半饱时,王衡“悬崖勒马”,立刻退出战局,躺在大摇椅上,抱一壶消食茶慢慢啜,时不时扇一扇大蒲扇,看看那茁壮成长的药园、花圃,惬意得很。
    而年轻人们的战斗才刚开始。
    马冰抱着无人问津的臭蛋捶胸顿足,十分感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这个真的很好吃啊,越吃越上瘾的那种,怎么就没人信!
    尝一口嘛,不好吃了摔我脸上啊!
    真心向人推荐,却被无情拒绝的感觉谁懂?!
    她用力叹了口气,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炭条,在蛋壳上三笔画出一个笑脸。
    想了下,又吭哧吭哧蹭掉嘴巴,改成努力向下弯曲的一条弧线。
    嗯,就是这样怀才不遇的哭丧脸才对嘛!
    画完之后,马冰就托着下巴,吃一口饭,叹一口气,再吃一口饭,再叹一口气。
    众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终于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取走了那只哭丧脸的臭蛋。
    马冰腾一下坐起来,快乐而积极地说:“我来我来,我来帮你磕,这个要挖着吃才有意思!”
    她小心地将鸡蛋的一头磕破,剥出一个圆圆的,只容许小圆勺通过的洞口,“这样味道不会太跑出来,不喜欢吃也没关系,随便拿个东西盖住就好啦!”
    随着蛋壳破裂,香臭交加的复杂气味喷涌而来,饭桌上其他人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其实马冰已经特意选了下风口坐着,但众人对之前问过的味道记忆犹新,很有点惊弓之鸟的意思。
    谢钰盯着重新递过来的蛋,整个人似乎有片刻神游天外,然后用力捏了捏眉心。
    怎么说呢,有点后悔。
    但……君子一言。
    谢钰的两片嘴唇抿得死紧,稳稳接过臭蛋,藏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本能地收缩几下。
    但……还是臭啊!
    马冰疯狂眨巴着眼睛看他,桌上其余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就连已经退出饭桌的王衡,此时竟也顾不上扇扇子,抱着茶壶看他。
    谢钰:“……”
    药园内忽然安静得可怕。
    谢钰盯着臭蛋洞口中漏出来的灰色膏脂,竟觉得周遭一切声音渐渐远去,微风拂过草木的声音,花根底下的虫鸣,墙外假山上流下的水声……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的臭蛋,还有旁边眼巴巴看着的姑娘。
    终于,谢钰动了。
    以元培为首的众人整齐地后仰,整齐地吸气,然后整齐地憋在嗓子眼儿里。
    吃了,吃了,他吃了!
    他真的吃了!
    入口确实如马冰所言一般细腻柔滑,唇齿碰撞的感觉十分微妙,但……真的还是臭啊!
    那味道初始淡,继而浓,要命的是后劲十足,回味悠长……
    谢钰的额角微微抽动了下,擎着勺子的手撑住额头,久久无言。
    听说南方有人吃臭鳜鱼、臭豆腐,也是这般滋味么?
    谢钰缓缓吸了口气,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句话:
    民生多艰!
    可怕的静默不断蔓延。
    元培咕咚吞了下口水,小心翼翼戳戳霍平,两人凑在一起咬耳朵,“大人……不会被毒翻了吧?”
    霍平盯着看了会儿,谨慎道:“不至于,我看见胸膛起伏了。”
    还有气,现场还有两个大夫,问题不大。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就见谢钰紧绷的面皮渐渐舒展,眉宇间多了一丝惊异,然后……又挖了一勺!
    众人倒吸凉气。
    他,他竟主动去吃!
    然后就是第三勺,第四勺……
    马冰笑容扩大,“很好吃,对吧?”
    谢钰挑了挑眉,开始以全新的心态审视手中的臭蛋,“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越吃越上瘾,感觉很适合配粥喝呢。
    他忽然觉得有些快活,就是那种过去十多年从未有过的,尝试新事物带来的快活。
    “你们大可以一试。”
    他对对面的元培和霍平说。
    然后就见对面众人脸都绿了,整齐地向后挪出去一尺,几把椅子先后发出令人牙碜的吱呀声。
    “世子爷……食不言……”
    元培憋着气,艰难道。
    您一张嘴,真的好臭!
    被嫌弃的世子:“……”
    他默默地闭上嘴,月色下的耳尖微微泛红。
    有点羞恼。
    但舅舅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哦,“看她不痛快,朕就痛快了!”
    谢钰忽然问马冰,“还有么?”
    同吃臭蛋的人,是闻不到彼此的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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