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也就是同为医者的马冰能伸伸手。
    “多好的骨架啊,”张仵作每捧起一块骨头,就忍不住赞美一句,“你之前见过这样完好的骨架么?”
    马冰:“……”
    原本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听张仵作在耳边呱唧呱唧连说上百遍之后,脑瓜子里就跟被人强行洗刷过一遍一样,现在已经什么都没剩下,只不断回荡着一句:
    “多好的骨架啊!”
    以至于她现在再看那骨架,竟也觉得有些眉清目秀起来。
    平心而论,单纯从仵作的身份出发,这着实是一副难得一见的好骷髅。
    有了这个,以后再断案,也就有个比对了。
    “1,2,3……199。”张仵作反复数了一遍,看着骨架明显缺了一小截的手掌,颇不甘心。
    “可恶的老鼠!”他指着那些老鼠洞,破口大骂。
    这么一缺,就不知究竟缺了多少了!
    马冰安慰道:“也并非全无收获呀,至少咱们以后就知道,一个男人身上至少有199块骨头嘛。”
    老鼠吃肉时可没这么大的耐心,指骨纤细且容易脱落,想来是被老鼠直接咬断,连皮带肉加骨头一起吞吃入肚,然后不知拉在哪里了。
    张仵作一想,倒也是。
    到底不死心,他又盯着那坑看了许久,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又一头扎下去,抓起什么东西用力一掐,然后……
    “是骨头吗?”马冰蹲在坑边,热情地问。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张仵作好似跳的不是土坑,而是冰窟一样,脸上的激动和热切瞬间熄灭。
    他将手上的东西丢开,木着脸,一遍又一遍擦着手,哽咽道:“耗子屎。”
    马冰:“……噗哈哈哈哈!”
    旁边的谢钰也忍俊不禁。
    “大人,翻得差不多了,”元培扛着锨过来说,“兄弟们把附近的地皮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第二具尸体,哦,骨头架子。老鼠洞也查看过,就是这里的最多。”
    他的袍子掖在腰间,露出来的鞋子和裤腿上满是泥巴污渍,也确实尽力了。
    谢钰嗯了声,“清点好用具,还给百姓,若有折损,记得上报。”
    元培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来消息,还真有几把铁锨因为铲在石头和老树根上,迸出来几个缺口。
    谢钰摸出一张十两的小额银票,“让老村长看着各自贴补。”
    元培笑着接了,“这也忒多了。”
    一把铁锨连头带柄,满打满算不过四五分银子,有损伤的共计五把,就算全换新的也使不完。
    谢钰抬抬下巴,“旧的都带回衙门,这钱让村长按人头分配,或是发了钱让他们自己买,或是集体换新。若再有多,权当打扰的费用。”
    他也实在没有更小面额的银票了。
    况且在他们看来,一把铁锨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农户人家而言,农具就是活命的宝贝,平时爱惜着呢。
    他们只借了一晚上就给弄坏,人家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肯定要赔的。
    但若只赔给有损坏的,其他没得到赔偿的农户心里必然有疙瘩:
    这么狠命用了一夜,就算没坏,也有损耗。你给他们赔新的,怎的我们就连个铜子儿都没捞着?
    不患寡而患不均,天下大事如此,乡间小事亦是如此。
    元培明白了,就笑,“大人做事也忒细致,得,我这就去。”
    昨儿出借农具的时候还有几家不乐意,这回得了银子,可不得高兴到天上去!
    以后但凡衙门再有点什么事儿让他们帮忙,还不得抢着上啊!
    那边张仵作和马冰也收拾得差不多,谢钰过去问:“可有什么结果?”
    马冰随手抹了把脸,满是热汗的腮上立刻多了两道泥痕,“凶手很小心,尸体入土前就剥去全身衣物,连根发簪和捆头发的布条都没剩下。”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橙红色的阳光照进她的眼睛里,又明又亮。
    谢钰看着,不自觉想起昨儿晚上见的几只猫儿,都是这样灵动中透着野性,面上禁不住泛起笑意。
    “死者被埋之前就死透了,没有挣扎的痕迹,所以坑洞和骨架都很平整。”马冰正说着,就见眼前这人唇角弯弯,眼里带了笑,下意识停住,“怎么了?”
    谢钰从袖子里取出手帕递过去,“擦擦脸。”
    马冰这才记起来忙了一夜,她又跟着张仵作一起反复下坑取骨,中间不知多少回抬手擦汗,肯定好看不到哪儿去。
    “多谢。”她才要去接,却见自己两只爪子已经看不出原色,衬着前头雪白的帕子,越加显眼。
    说老实话,她的手现在比泥坑干净不了多少。
    恰巧一滴汗顺着睫毛滚入眼中,又酸又痛,马冰唔了声,才要本能地用手去揉,下一刻,松柏清香便到了鼻端。
    “别动。”他柔声道,一手按下她的胳膊。
    马冰果然僵在原地。
    也不知怎的,她现在脑壳空空,什么线索,什么骷髅,全都被这股雪后青松的幽香卷走。
    对帮人擦脸这种事,谢大人明显是个生手,生疏到有点笨拙,但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像擦拭价值千金的古董一样,轻轻抹过姑娘的肌肤。
    混着汗水的泥痕被擦去,露出下面年轻姑娘特有的细腻而饱满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
    谢钰现在远不似看上去那样平静。
    他甚至有些懊恼,有些慌,不知怎么就头脑一热,做了这样的事。
    但……感觉意外的不坏。
    他向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做好。
    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紧绷,甚至连两排浓而黑的睫毛都在微微颤抖,眼珠在下面滚来滚去。
    他有点歉意,也有点好笑。
    难为你也有这样老实的时候。
    她的眉眼似乎比寻常中原女子深邃一点,五官疏朗大气,若硬要形容,就好似塞外的秋风,飒飒作响。
    她大约天生就不该被局限在什么地方,不该被禁锢着,去做她本不想做的事……
    “抱歉。”
    谢钰既不舍又果决地后退一步,看着重归白净的姑娘的脸,终于顺眼了。
    马冰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些糟糕。
    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有点气,气对方这样冒失。
    你在别处也这么轻浮,随便帮个姑娘做这样亲昵的事么?!
    可,可除此之外,对方也确实没做任何举动,甚至刚擦完,就立刻后退。
    马冰没有多少与同龄人相处的经验,也没人教过她,正常的事情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不懂,真的不懂。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体内疯狂蔓延,好似全身的血都涌到颈子上,涌入脑袋里,又晕又涨。
    谢钰眼睁睁看着血色从她脖颈处一路蔓延,宛若肌肤上落了层朝霞,忽然就有点欢喜。
    或许,她并非全然没有感觉。
    那欢喜叫他雀跃,让连日来他在背地里做的一切都有了价值。
    “哎呦这老胳膊老腿儿,”张仵作在坑里忽然喊道,“谁拉我一把?”
    爬上爬下这么多次,竟爬不动了。
    马冰瞬间回神,才要过去拉人,却被人一把拉住。
    她的脸好像又有点热了,“干,干什么?”
    当名为羞恼的情绪出现在一个素来率性洒脱的姑娘身上,绝对是世上最动人的颜色。
    谢钰唇角荡开一抹浅笑,眼底也柔和得不像话,“别去。”
    大约春日暖阳落在湖面上的波光,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的目光跟以前有了些变化,看似更温和,可内里却隐藏着些更柔韧的东西。
    马冰有点不自在,第一次主动回避与他的眼神接触,“见死不救啊?”
    谢钰松了手,规规矩矩站在她身侧,轻飘飘道:“他的手……”
    他可耻地耍了一点小心机:
    这个位置比以往他们站的距离更近一点,似乎只要微微低头,就能碰到对方的发梢。
    心思翻滚的马冰完全没意识到这细微的变化,而是顺着他的话想起来一件事:
    张仵作刚才捏过……
    呃……
    脆弱的同僚情谊在此刻越发显得不堪一击。
    马冰立刻冲不远处的阿德喊:“阿德,阿德啊,过来啦张仵作一把!”
    阿德不知有诈,快乐地跑过来,“好咧!”
    稍后众人集合,将骨架小心地转移到牛车上,张仵作全程浑身紧绷,好像自己的眼珠子被人挖走了一样一惊一乍的。
    “小心小心!”
    “啊啊啊掉了掉了!”
    谢钰和马冰被他吵得头疼,走出十几步说话。
    “一般杀人抛尸都不会剥得这样光溜溜的,凶手这样不遗余力地清理尸体,必然是想尽可能隐藏死者身份,”谢钰道,“死者是当地人的可能性极大。”
    辨认死者身份最常见也最有效的途径就是服饰和随身物品,而凶手这么做,也确实非常有效:
    现在除了这幅骨架,他们竟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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