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冰故作不经意提起田家,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将田家这几年的情况说了个底儿掉,其中自然就包括田淑的亲事。
    谢钰看着她,摇头失笑,“好。”
    她不掩饰内心的时候,情绪极具感染力。
    就好比现在,她完全坦然地表现着自己的小得意,眉眼间全是悦动,好似快乐的鸟儿,随时都会飞出去,叫人不自觉跟着笑。
    夜晚爬山难度加倍,又要找人,又要留神脚下,体力消耗惊人。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饶是两人体力过人也有些累了,便靠在树下歇息。
    谢钰看着马冰,“不久前田斌下山了,离开时行色匆匆。”
    这附近的山林鲜有人至,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但今晚月色很好,偶有几束月光自枝桠间漏下,悄然落在她身上。
    她穿着利落的箭袖短打,头发高高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双眼。因为爬了许久山路,饱满的双颊悄然漫上红晕,好似怒放的玫瑰花。
    她的脚步轻盈,落地无声,似一头林间漫步的野鹿,充斥着澎湃的野性和生命力,美丽极了。
    野鹿点头,“田淑的乳母说了,田嵩病了,心病。”
    她擦了擦汗,忽然冲他俏皮一笑,“你当真不好奇,我信里写了什么?”
    谢钰那样聪明的人,必然猜到田嵩之病因自己那封信而起。
    可他偏偏却没有像以前那样问,倒让她有些不习惯了。
    谢钰:“我问了,你会说吗?”
    马冰:“我说了,你会信吗?”
    没想到,谢钰竟真的点了头,“我会。”
    如果你说,我真的会相信。
    马冰愣了。
    月色下他的眼中充满真诚和平静,这是一种令人难以抵挡的力量。
    马冰忽然有些不自在。
    “不说也没有关系。”谢钰轻声道。
    都说设身处地,但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无论他再如何努力,也永远都不可能完全体会她的心情,理解经历了过去种种的痛苦。
    所以他没有资格强行要求对方怎样。
    这是个倔强而坚强的姑娘,她复仇的脚步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止。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揭露真相,并拼尽全力保护她。
    无论是事发之前,还是事发之后。
    舅舅和涂大人说的都很对,他确实变了很多。
    在这之前,谢钰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明知一个人触犯了某些律法,非但没有将其擒获,甚至……还在一旁保驾护航。
    这显然违背了他一直以来为人处事的原则,这种前所未有的矛盾也曾让他踟蹰,但是,人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哪怕逝者已去。
    曾经的罪恶不该随着生命的终结而被掩盖。
    有些人有些事,总该大白于天下。
    所以他变了。
    不光改变了一直以来对律法的某些看法,还小心翼翼地引导她在灰色边缘游走。
    只有这样,才能在东窗事发时保她周全……
    马冰刚要开口,忽听远处一阵低沉的钟声响起,两人立刻起身往那边望去。
    有人敲钟了!
    田淑找到了!
    “走!”
    两人止住话头,全力往山下冲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条铁律并不适用于他们,短短几刻钟,两人便已率先赶回敲钟处。
    然而,得到的却是个坏消息。
    田淑确实找到了,但斜挂在山崖外的一株老松树上,腹部被刺穿,已然绝了生机。
    本以为只是失踪,如今却演变为命案,整座福云寺的气氛都为之一紧。
    方丈飞快地捻动念珠,连呼阿弥陀佛,看上去快哭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失踪和命案全然不是一个级别,谢钰问:“可看清了样貌?确定是她?”
    僧侣点头,“贫僧也怕认错,还特意往下扔了个火把,火光照亮时,确实看清了,穿着打扮对得上。面貌虽只匆匆一瞥,大约也是个年轻女子,应该不会有错。”
    最关键的是,他们福云寺之前与外界往来不多,也从未爆出过有人口失踪,哪儿那么多尸体挂着?!
    折腾到现在,天都快亮了,谢钰问明方向,“能拉上来吗?”
    人死了不是结束,还要确定是自尽,还是他杀。
    僧侣有些为难,“太陡了,人下不去,而且那松枝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三四丈远,除非……”
    除非用绳索把人吊下去,绑住尸体,上面的人拉上来。
    听到钟声的搜索队陆续返回,田淑的乳母张嬷嬷得知真相,两眼一翻,一声不吭昏死过去。
    马冰暗自叹息,过去帮她顺气。
    带了药囊,本想着救田淑的,没想到如今却用到了她乳母身上。
    田淑的两个丫头也吓懵了,只是在一旁哭泣,乱糟糟的。
    季芳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眼圈微红,厉声喝道:“哭什么,还不过去帮忙?”
    又对田斌父子那边留下的仆人道:“来两个人,将张嬷嬷抬到里面去,难不成要劳动大夫动手?”
    他与田斌交好,一度视田淑为自己的亲妹,如今她惨遭不测,田家留在福云寺的一干仆从乱成一锅粥,少不得出来帮衬。
    老主人病了,小主人走了,大姑娘又没了……田家仆从正没个主张,听他一声,宛若得了圣旨,都依言忙活起来。
    马冰和谢钰都看了他一眼,少见的有些改观。
    吩咐完了之后,季芳又来到马冰身边,“马姑娘,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全然不见以往的轻浮,竟有些可靠了。
    马冰道:“暂时没有,不过稍后估计有得忙,还需你镇着。”
    现在乱,等会儿拉上田淑的尸体来,估计更乱。
    这会儿田家一干仆人就是没头苍蝇,非得有个人约束不行。
    季芳一力应下。
    谢钰看了他两眼,难得没撵人。
    他请方丈去准备结实的绳索,准备天亮后吊尸体。
    另一面,又命全寺上下封锁山门。
    “自此刻起,至案件水落石出,所有人待在各自院内,不得擅自出入福云寺。”
    众人一听,先是一愣,既然议论声嗡嗡四起。
    “什么意思?”
    “这是要软禁我们吗?凭什么!”
    “就是,田家的丫头死了,我们还帮着找呢,怎么就不能走了?”
    来帮忙的人中多是达官显贵的侍从,跟主子久了,难免有些傲气。
    “便是你们的主子来了,本官也是这话!不服的,现在就站出来!”谢钰沉声道。
    他的视线从那些人面上一点点划过,锋利如刀。
    被他看到的人顿觉一阵胆寒,纷纷躲避,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季芳用力吸了口气,上前问道:“敢问谢大人,您的意思是并非意外?”
    算来,这几乎是他们第一次不起冲突地说话。
    谢钰没有直接回答,“此事疑点众多,真相大白之前,谁都有嫌疑。”
    据发现尸体的僧侣讲,田淑坠崖之处相当偏僻,一般人甚至根本找不到路过去。
    她一个刚来福云寺没两天的闺秀,究竟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又去哪里做什么?
    若说逃婚,据田家人说,她的细软未动,银钱也没少,甚至穿的还是不便行走的长裙……
    如此种种,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众人一听,就有人想报官。
    可转念一想,他娘的,谢钰不就是管这个的官嘛!
    现场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也不知是谁,竟开始偷瞟谢钰。
    大禄顶级圈子也就那么大,谁发生点什么事儿,要不了多久,也就传遍了。
    田淑对小侯爷谢钰有意这件事,京中不少人都知道。
    而谢钰对田淑无意,大家也知道。
    这还不算,偏偏来到福云寺的第一天,就有人看见他们起了冲突。
    如今田淑死了,那小侯爷……
    没人怀疑是谢钰动手,因为实在犯不着,也没必要。
    但会不会有人为他杀人?比如嫉妒,比如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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