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落,皇后便提着食盒,与顾休休一同走进了院子里。
    在看到顾休休时,四皇子的身形似是僵硬了些。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地攥紧,努力绷直了,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试图想要装作没看见她们的样子。
    可皇后却不识趣地走了过去,轻盈着脚步,一步一台阶,拉着顾休休到四皇子身边时,顿住了脚步:“欸,这不是四皇子吗?怎么跪在这里,皇上一向最宠爱你和贞贵妃了,你有什么事情快站起来说!”
    那话语间的奚落,竟是分毫不加掩饰。偏四皇子还无法反驳,只能忍气吞声道:“皇后娘娘说笑了,谈何宠爱不宠爱,儿臣惹得父皇生了气,自然要俯首认错才是。”
    “怎么能不宠爱?”皇后俯视着跪地的四皇子,皮笑肉不笑道:“本宫是你的嫡母,连一声母后都不叫了,可不就是骄纵惯了,不知礼法规矩为何物了?”
    “若不知礼法规矩便也罢了,本宫便当是你那个母妃不会教养,才让你变得如此目中无人。可你实在不该无法无天,连王法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皇后俯下身,挨在四皇子的耳畔边,弯起双眸,轻声耳语道:“便是贞贵妃有通天的本事,再是复了宠,你跟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不过没关系,你可以这辈子多积点德,要不然作孽深重,万一投胎成了猫猫鼠鼠,就没办法再重新来过了。”
    话音落下,四皇子的神色发紧,皱起的眉心中似是在强忍愤怒,他咬住了牙根,心跳的极快,绷直的腿部令他感受到阵阵灼痛——那是被顾休休刺伤的地方。
    他不怎么跟皇后接触,但印象中的皇后向来言笑晏晏,性格直来直往,也很少挑刺找茬。
    四皇子一直以为是因为贞贵妃受宠,还有谢家在背后撑腰,以至于连皇后都要退避分,可此刻皇后的表现,却又让他有些不确定了。
    这根本不叫落井下石,倒像是在给顾休休出气似的,句句都在含沙射影。
    若是放在平时,四皇子定是要与皇后辩驳个黑白出来,但他如今的处境本就是单脚站在了悬崖边上,稍有不慎掉下去就彻底完蛋了。
    他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敢顶嘴,只能低垂着脑袋,攥紧了拳头,忍得眼睛通红:“母后教训的是。”
    顾休休瞧见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落魄模样,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方才堆积在心底的郁气,却是一下扫空了。
    知足者常乐,她有这样好的夫君,有这样好的婆母,还要奢求些什么呢?
    “娘娘,咱们进去吧。”顾休休从头至尾,理都没有理四皇子一下,仿佛将他当做了空气。
    倘若她嘲他讽他,打他骂他,又或是说些什么‘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都能叫四皇子觉得心理舒坦些。
    可偏偏她一幅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模样,就仿佛,她笃定自己当初在中秋夜宴上拒绝了他是正确的选择似的。
    就仿佛,她早已经料到了,他本来就是这样手段下滥的烂人。
    他根本不是!他一开始也是被贞贵妃逼着动手的,他没想过杀了她,但贞贵妃说得不到就应该毁掉。
    他甚至有想过,那日虎头山二当家半途劫车后,他与她将生米煮成熟饭,他还可以放她一马,让她假死瞒过所有人,做他的外室。
    但顾休休却用金簪刺伤了他的大腿根,还鼓动那山匪追杀他几个山头,最过分的事情是,她逼得贞贵妃撞墙自尽!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他不过是反击她罢了。
    哪怕顾休休给他一点反应,他至少觉得自己伤人伤己,落到这步田地也是有些回馈的,然而她却如此平静,让他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顾……”四皇子忍不住喊出她的名字,可只发出了一个音节,便又停了住。
    就在刚刚,贞贵妃让人给他传了话,叫他一直跪下去,直到明日天亮,他撑不住昏迷过去再起身。
    皇帝正在火头上,不会见他,也不会听他分辨一个字,所以他只需要闭上嘴,老老实实跪着就是了。
    贞贵妃还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顾休休自然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响,她脚下停都没停一下,在太监进去通报过后,跟着皇后进了御书房。
    皇帝似是真的是被气得不轻,脸色微微发白,是一种病态的颜色,唇瓣也有些皲裂,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连鬓发都染上了几丝白。
    皇后来探望他,似乎是在意料之外,又十分合情合理。
    意外是因为自从元容的生母死后,皇后就没再踏入过他的御书房。合理是因为王家有意往北宫中送人,皇后大抵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想要摆出了皇帝的架子,却又怕自己架子太大,将皇后给气走了——她的脾气实在不小,好不容易才主动示好,来探望他一回。
    要说皇帝偏宠贞贵妃,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想要□□后,但皇后根本不搭理他,显然是不吃这一套。
    皇帝放下手中批阅奏疏的笔墨,挥手叫太监将龙案上的东西都给收走:“你,怎么有空来了?”
    顾休休听见这略显傲娇的话,突然觉得,皇帝跟皇后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好像,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糟糕?
    她往后避了避,觉得自己这个电灯泡散发的光芒实在不算小,既然不能当场遁地逃跑,那就只好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了。
    皇后甚至不准备跟皇帝说话,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哐当一声将食盒甩在了龙案上。
    原本转身就想离开,但突然想起来顾休休还在御书房里看着,她顿了顿脚步——别吓到了孩子。
    皇后尽可能扯出一抹笑容,将食盒掀开了一半:“嗯,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本宫为你熬的补汤,多喝点。”
    皇帝已经很久没看见她对自己笑了,怔愣了一会儿,看着那碗补汤,迟疑地问道:“……你不会,下毒了吧?”
    皇后:“……”
    顾休休:“……”
    “既然怕有毒,那皇上还是不要喝了!”皇后脸上挤出的笑意僵了僵,还是垮了下来。
    若不然顾休休在这里,她已经想要掀掉他的头盖骨了。
    话音落下,她正要去端走那碗补汤,皇帝却先一步伸手捧住了碗:“朕说笑而已,你这个人真是一点都不风趣。”
    说着,他便仰头喝下了一整碗。
    虽然他们之间结梁子结了二十多年,但既然皇后主动来破冰,他也不是不能顺着台阶下来。
    皇帝咂了咂嘴,认可道:“汤的味道不错,就是淡了点。”
    皇后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汤的味道自然不错,毕竟那是御厨亲手熬制了半个时辰的人参鸡汤。
    至于淡了点,那大抵是因为她给顾休休盛了一碗后,锅里剩的汤不够一碗了,她就让人往锅里兑了点白水。
    皇后收起了那只汤碗,淡淡道:“既然皇上身体无碍,那臣妾就告退了。”
    “这么快就走……?”皇帝愣了一下,觉得她这个主动示好略显得有些敷衍。
    他皱着眉头,轻咳了两声,像是想要提醒她:“朕听说王太傅的嫡女还未婚配?”
    那言外之意便是,你再不努努力,这皇后的位置就要被王家其他女郎给顶替了。
    皇后道:“是没有婚配,怎么,皇上要是有兴趣,今晚上本宫就叫王太傅将女儿抬进宫里来侍寝。”
    “……”皇帝又咳了两声,似是有些尴尬:“那倒不必了,朕就是说,若她没有婚配,你可以多上上心,”
    接着,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中,连空气中都充斥着尴尬的气氛。
    顾休休识趣道:“天色不早,小女还要回去照顾宸妃娘娘,便先行告退了……”
    皇后正要跟她一起走,皇帝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两人同时回头看去,便听见皇帝道:“朕这几日实在太忙了,还未曾去看过宸妃。嗯,趁着皇后也在,不如一同去永乐殿看看宸妃?”
    他自然是没有给两人拒绝的机会,健步如飞向外走去,看起来这一碗人参鸡汤给了他极大的力量。
    走到御书房门口,看见那匾额下跪着的四皇子,皇帝脚步顿了一下,又很快向前走去,直接将他忽视掉了。
    太监手脚麻利,备好了步撵,顾休休夹在两人之间略显尴尬,但皇帝却很自在似的,还时不时会跟她搭两句话。
    这种诡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皇帝进了永乐殿。
    朱玉一早就得了顾休休的信,先回了永乐殿,让津渡离开。但皇帝踏进永乐殿的时候,津渡仍守在床榻旁,看见皇帝来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起身行礼:“津渡见过天子。”
    皇帝竟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坐在床榻边上,假模假样地安慰了顾休休几句:“宸妃吉人自有天相,定是会没事的。”
    “皇上说的是。”
    两人正说着话,那床榻上卧床躺了数日都未清醒的顾月,睫毛颤了颤,缓慢地,一点点睁开了眼。
    津渡是第一个发现顾月醒来的人,他一改方才寡淡的神情,挤开了顾休休和皇后,走到了床榻前:“花……宸妃娘娘,你醒了?”
    顾月半晌没有回应,她恍惚了许久,终于看向了津渡:“你是谁……”
    第44章 四十四条弹幕
    顾月眼中含着些迷茫之色, 在看到皇帝的面容时,总算有了点反应,似是想要起身, 用手臂虚虚撑着床榻:“皇上, 你怎么来了?”
    而后看到了皇帝身边的皇后,便又唤了声:“见过皇后娘娘。”
    许是动作太大, 不慎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 她眉头微微蹙着, 苍白的小脸上,显露出一丝无措:“我……臣妾受伤了?”
    顾月有些迟缓地转变了自称,似乎是躺了几日后,大脑变得迟钝起来。一时间却是感觉恍如隔世般, 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又捉摸不透到底遗漏了什么。
    皇帝难得体贴道:“快躺下,醒了就是好事,不必多礼了。”
    说罢,便挥手让人去寻御医了。
    顾休休看了一眼仿佛被雷劈了的津渡,将他推到一边去, 凑到榻前:“阿姐……宸妃娘娘, 还记得我吗?”
    顾月看到顾休休,先是愣了一下, 随而笑道:“豆儿,你怎么问这样的傻问题?”
    见顾月如常一般喊出自己的乳名, 顾休休确定了, 顾月没有失忆,脑子也还清醒着,记得她和皇帝皇后等人, 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是北宫里的宸妃娘娘。
    但不知道为何,顾月对津渡问出了那句‘你是谁’——有可能是想在皇帝面前避嫌,有可能是故意气津渡的,也有可能是真的不记得了。
    顾休休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但不管是哪个,她都有些幸灾乐祸。
    她希望津渡能给顾月自由,给顾月幸福,但不代表她就看得惯津渡这样的行事。
    若是让津渡直接带走顾月,顾休休会觉得便宜了津渡——谁叫津渡整日一幅运筹帷幄的模样,连她阿姐都设计,就算顾月伤得不重,那到底也是被伤到了。
    顾休休握住她有些冰冷的手,解释道:“我怕娘娘磕伤了脑袋,便想着问一问……娘娘记得我就好。”
    顾月一愣,努力回想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
    可关于此次永宁寺的记忆,似乎有不少缺漏,她忘记了自己为何受伤,也忘记了自己在永宁寺的三日里都做了什么,甚至连那把尺素琵琶都记不清了。
    皇帝只觉得人能醒就好了,就算忘记了什么东西,左右也不是太重要的记忆,忘了就忘了吧。
    但津渡却有些不甘,他能看得出来,顾月是真的不记得他了。
    她眼神中的迷茫并不是装出来的——往日顾月看着他的眼神,有情意,有克制,有隐忍,复杂却又绵绵不绝。
    哪怕是多年未见,再次相逢时,她看着他时,也不能完全平静下来。
    然而方才顾月看着他的时候,那眼神是陌生的,有些惊吓,有些退怯,又有些警戒,像是不明白自己寝宫内,怎么会突然窜出一个陌生男人来似的。
    津渡确定顾月没有伤到脑袋,更何况她谁都记得,只单单不记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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