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千防万防,嫁人后也不能天天赖在北宫永乐殿里,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守着顾月。
    而现在,永安侯夫人知晓了津渡对顾月有情,必定不会置之不管。但凡顾月这边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永安侯夫人都会第一时间去怀疑、追查津渡。
    这样一来,津渡若是再想悄无声息,强行带走失忆的顾月,便是没那么容易了。
    就算津渡浑身都是心眼子,她也不是吃素的。她期盼着顾月获得自由,不过那份自由,绝不是从龙潭到虎穴,通过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获取来的。
    朱玉听得似懂非懂,但她知道,顾休休一向做什么都有分寸,便不再多嘴询问什么了。
    朱玉看了一眼苍穹上的盛日:“女郎便要在院子里等着?”
    “出去走走。”顾休休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看着秋水道:“隔墙有耳,你在这里守着。在我娘出来前,不许任何宫婢、太监进出永乐殿。”
    秋水犹豫着,道:“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女郎——近几日北宫又加强了严守,暗卫们都被撤回了,只剩下属下一人保护您了。”
    言外之意,便是担忧顾休休的安危。
    “我不去旁的地方,便去御花园里转转……”顾休休揉了揉衣袖下的手,解释道:“我兄长跟太子殿下一起去觐见皇上了,回来的时候会路过御花园,我许久未见兄长,甚是想念。”
    朱玉也道:“青天白日的,北宫又加强了防守。你在此看好永乐殿便是了,我陪着女郎去御花园见二爷一面,很快就回来了。”
    秋水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领命守在了永乐殿外。
    顾休休带着朱玉步行去了御花园,她脚下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步伐迈得不大,像是饭后散步似的,不紧不慢往御花园走。
    朱玉走在路上,似是有些兴奋:“女郎也有一年半左右的时间,没见过二爷了。”
    顾休休微微颔首:“原来都这么久了。”
    朱玉察觉出她有点心不在焉,疑惑道:“女郎不开怀吗?”
    “开怀。”她应了一声,表情有些纠结地看向朱玉,问道:“朱玉,你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很好,事事周到、体贴,那他为什么要对她好?”
    说罢,顾休休又补充了一句:“那个男人还想亲她,但不知道为什么想亲她。”
    朱玉脚步顿了一下,神色不解:“女郎是在说太子殿下吗?”
    “不是!”她忽然拔高了音调,又很快将语速放缓了下来:“就是,是我一个好朋友。”
    朱玉毫不怀疑,点点头,用肯定的语气道:“这个男人,肯定喜欢那个女人!”
    顾休休:“……为什么?”
    朱玉分析道:“女郎你想呀!他对她好,还想亲她,若将这两点分开说,前者可能是兄妹之情,后者可能是男女之欢。但若是两点都占了,那必定就是喜欢无疑了!”
    顾休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有点道理。
    她想了想,道:“可是,那个男人心里已经有旁的心上人了。”
    朱玉从没见过自家女郎这样纠结过,她向来都是睿智又聪慧的女郎,没有太多烦恼,没有太多心思。
    朱玉认真地思考了一会,道:“既然已有心上人,那便要看他有没有和心上人在一起了。若是在一起了,还对女郎的好友如此贴心,那便是个花花肠子,需得立即远离他……”
    “若是没有和心上人在一起,那必然有他们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她又何必为此烦恼?”
    顾休休被朱玉说得一愣,不由垂首,轻声笑了起来。
    朱玉说的不错,既然没在一起,那便是有他们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她为了一个尚未出现的‘心上人’,整日里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岂不是庸人自扰?
    许是想开了,顾休休忽然觉得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她笑着拍了拍朱玉的肩:“朱玉,你说得头头是道,甚是在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朱玉被闹得一个大红脸:“女郎在胡说什么呀!”
    原本只是打趣的一句话,可见朱玉红透的小脸,顾休休便知道自己是一语中的了,她惊奇道:“你真有喜欢的人了?”
    她不禁回忆起来,朱玉一直在她身边伺候,在玉轩的时候皆是婢女居多,男仆虽然也有,但朱玉对他们的态度很是寻常,不像是有男女情意的样子。
    而最近入了北宫陪她后,朱玉每天接触最多的人,不是她和顾月,便是津渡和秋水,剩下的便都是些太监了。
    难不成……顾休休停住脚,双手按住朱玉的肩:“你喜欢秋水?”
    朱玉脸都红透了,咬着唇,也不否定,也不肯定。若不是要陪同顾休休去御花园,此刻大抵是要遁地逃跑了。
    顾休休没想到真被自己猜中了。
    她见朱玉烧红的脸颊,可不敢再继续打趣下去了,只是松开手,捏了捏朱玉的脸颊:“得了,我不说了。来日方长,秋水人不错,又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暗卫,届时我入了东宫,你陪嫁过去,便日日都能见到他了。”
    朱玉只是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像是蚊子叫似的,将小女儿娇羞的姿态展露无遗。
    两人说话间,已是走到了御花园里。
    顾休休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正在莲花湖旁边放纸鸢的小皇子——那是七皇子,皇帝子嗣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瞧着也就是五六岁的模样,拽着手里的纸鸢,试图将其放飞到天空去,奈何没有多少风气,那纸鸢跑两步就坠了下来。
    身旁的嬷嬷宫婢们想要帮忙,七皇子却十分倔强,小手紧攥着绞盘,另一手则握住了纸鸢的线,死活不让她们碰,坚持要自己放飞纸鸢。
    朱玉道:“女郎,若不然我们帮帮他?”
    话音未落,温阳公主就出现在了视线中,远远看去,她刚一走到七皇子面前,那些嬷嬷宫婢们便跪了下去,似乎很是害怕她一样。
    一看到温阳公主,顾休休就觉得没好事。
    她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看到温阳公主从七皇子手里夺过纸鸢,那七皇子眼里含着泪,却又不敢反抗的模样,她便想起了早夭的二皇子,皇子和五皇子。
    这位皇子,皆是死于意外。
    二皇子爬树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摔死了;皇子则是在狩猎时贪玩走迷了路,等被寻到的时候,已是被围猎场的兽活活咬死了;五皇子更是倒霉,逃了太傅的课去御花园喂鱼,失足跌下去溺死了。
    顾休休才不信这是什么巧合,不出意外的话,这些皇子们经历的‘意外’,便都是出自贞贵妃之手。
    这里挨着莲花湖,湖水颇深,若是温阳公主跟七皇子在此起了争执,难免不会又发生什么‘意外’。
    而七皇子年幼丧母,他的亲生母亲半年前就因风寒发热而离世,大抵就算七皇子真的出了事,也没人会为他做主。
    虽然知道深宫中便是如此,弱肉强食,勾心斗角。她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但瞧不见的地方便罢了,若是看见了,还置之不理,她心里也不会过意得去。
    顾休休从莲花湖上的桥畔上走了过去,温阳公主正在呵斥七皇子:“我见你放不起来纸鸢,好心帮你放纸鸢,你怎么还不识好歹?”
    七皇子说话时,带着奶声奶气的哭腔,微微有些鼻音:“你上次便扯坏了我的纸鸢。这是,母妃给我扎的纸鸢……我最喜欢这个纸鸢了……”
    温阳公主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纸鸢扔在了地上:“不过是一个破纸鸢,坏了就坏了,你有什么可哭的?!”
    也就是她今日心情不错——贞贵妃和四皇子如今复了宠,她便还是原来那个眼高于顶的温阳公主,谁也休想撼动她的地位。
    她上次被一同绑去了虎头山,虽然产生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但回来后,为了安抚她,贞贵妃和谢家都给她送了不少赏赐。
    特别是今日,贞贵妃赠了她一盒西燕国传来的脂粉——据说这一盒脂粉值万金,宫中除了皇后和贞贵妃各得了一盒,平日里可是有价无市,就算在西燕,也是花钱都买不到的稀罕物件。
    温阳公主心情大好,途经此处,看到了七皇子在放纸鸢,便难得好心想要帮他,谁料七皇子不识趣,还哭哭啼啼一幅受委屈的模样,真是惹人生厌。
    她正准备一脚踩上去,将那纸鸢给踩烂碾碎,便见一只纤长莹白的柔荑映入眼帘。
    温阳公主将视线往上移去,待她看见顾休休后,竟是下意识颤了颤。
    顾休休弯腰拾起了纸鸢,轻轻拍了拍纸鸢上的灰尘,交还给了七皇子:“你喜欢放纸鸢吗?”
    七皇子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抬眼,却是愣了住。小孩子虽然不懂其他的,却能分辨来者是善是恶,更何况她看起来像个仙女似的,嗓音又轻又柔,很是温柔。
    他止住了哭泣,但还是会时不时抽噎:“喜欢……”
    顾休休拿着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温声道:“那我教你怎么放纸鸢吧?”
    说着,她顿了一下:“这里挨着莲花湖,树木又多,不安全,不如咱们到宽阔些的地方去放纸鸢?”
    七皇子拿着手中的纸鸢,点点头:“好。”
    见顾休休从头至尾将她忽略个彻底,而七皇子对顾休休也是言听计从,分毫没有方才对她那副勉强不远的模样。温阳公主怒急攻心,伸手一把夺过了七皇子手里的纸鸢,朝着莲花湖里扔了过去。
    她的动作又快又急,等顾休休和七皇子反应过来,那纸鸢已是被扔进了莲花湖里,被水浸透了。
    七皇子愣了一下,眼泪哗的一下掉了出来,几乎是在下一瞬,便跌跌撞撞朝着莲花湖里跑了过去。
    那是他亲生母亲离世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只纸鸢了。
    顾休休反应过来,追过去想要抓住七皇子的手,可他却先一步跳进了莲花湖里,只听见‘扑通’一声响,那小小的人影便被湖水吞了进去。
    许是湖底太深,他又跳得太猛,竟是连扑腾都没有,水面只泛起一阵水花,七皇子便随着渐渐平复的涟漪一同消失了踪影。
    听着宫婢们大声呼救的尖叫声,顾休休像是被定在了原地,脚下足有千斤重。
    她会游泳,但胎穿到北魏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水了,向来是离河边,离湖边远远地。
    前世,她历经千险,吃尽苦头,终于考上心仪的名牌大学。只因为在上学报道的前一天,在大桥下救了一个溺水轻生的男孩,体力不支而溺水身亡。
    即便此事对于她来说,已是太过久远,太过陌生,仿佛就像是一场梦似的。
    可溺水身亡的阴影,却犹如梦魇一般,时时刻刻缠绕着她。直到如今,她仍然会时不时梦到自己体力不支,在水中溺死的那一幕。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复述的感觉——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水从四面八方侵入她的口鼻,她无法呼吸,胸腔阵阵刺痛。身体沉得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向下拖拽,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只能任由死亡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起来。
    哪怕只是回忆,都会叫顾休休浑身发凉,冒出一身冷汗来。
    这些宫婢们自然不会泅水,除了拼命喊叫便是无能为力。听着那嘶声力竭的叫喊,顾休休似是有些脱力,她控制不住身体发颤,双耳嗡鸣,却还是在良心本能地驱使下,颤抖着向着莲花湖下跳去。
    朱玉似是先一步察觉到了顾休休的心思,她一把攥住了顾休休的手臂,死死地抓住,带着些哭腔道:“女郎,你不会泅水啊!你不能下去!”
    话音未落,朱玉似是从远处看到了什么,突然拔高了音调,嘶声力竭喊道:“太子殿下,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许是朱玉喊得声音太大,几乎是在下一瞬,那本还站在十几米开外的元容,已是出现在了莲花湖边。
    他宽大的掌心攥住了顾休休的手腕,另一手拦在她腰上,将她向后托抱了几米远:“站在这别动,孤去救人。”
    风吹乱了他的墨发,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泠,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味,萦绕在两人之间,闻起来有些微微苦涩,却叫人如此安心。
    顾休休看着他,浅瞳中盛满了惊恐和无措,浑身僵硬如石,面色煞白,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中溢出,毫不自知地向下淌落着。
    “没事了,不怕了……孤会救他出来。”
    元容只道了这一句,便脱下了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身后,两步迈到莲花湖边,纵身跃了下去。
    他的嗓音似是和着风声,有些低哑,随着他跃下莲花湖,那飘在风中的声音也消散了。
    朱玉生怕顾休休再往莲花湖里跳,就守在她身边,双手环住顾休休的身子,一下也不敢松懈。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身体仿佛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冰冷,脸色惨白的像是一张纸,朱玉有些害怕,不禁道:“女郎,太子殿下去救七皇子了,七皇子一定会没事的!”
    “朱玉……”顾休休低垂着首,身子摇摇欲坠,嗓音犹如蚊叫,轻飘飘的,几乎低不可闻:“元容……他,他们会不会死?”
    滚热的泪水无声坠在朱玉手背上,令朱玉失了神。她极少见到顾休休这样脆弱的模样,仿佛世界崩塌,精神在崩溃的边缘线上徘徊。
    朱玉心疼地抱住顾休休,泪水簌簌落下,语气却无比坚定道:“不会死,太子殿下和七皇子都不会死!”
    随着话音落下,只听见莲花湖里倏忽传起一道响,元容从湖中露出了半个身子,他臂弯中托举着七皇子,金灿灿的阳光投在湖面上,折射出波波粼粼的水光,像是将阳光分割成细碎的光。
    墨发被湖水打湿,浓密的睫羽轻颤着,水露从空隙间坠落,他朝着岸边游去,直到将七皇子送到宫婢手中,才慢一步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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