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廷尉见两人走来,深深看了一眼元容,眸光复杂难言,似是不舍,似是迟疑,又似是担忧。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微微仰着头,扯了扯唇角,将眼眶里打转的湿意忍了回去。
    待顾休休看来时,刘廷尉已是恢复了正常,他从马车里抬下来了两坛酒,笑道:“这一次,四皇子和贞贵妃……不,谢妃,他们母子两人算是彻底玩完了。”
    “这不得整两个下酒菜,今晚不醉不归,好好庆祝一下?”
    顾休休看了一眼虞歌:“虞歌夫人,你还没出月子,不能喝酒。”
    “阿休,你小瞧我了。”虞歌咧嘴一笑,将手臂搭在刘廷尉肩上:“刘海绵都喝不过我,我们苗疆女子才不坐月子。”
    顾休休张了张嘴,本来还想劝上两句,见刘廷尉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又想起虞歌怀胎八月时仍健步如飞的模样,顿时闭上了嘴。
    几人进了东宫,元容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
    在顾家用午膳时,老夫人一直板着张脸,顾休休虽然不在意老夫人训斥她,却怕老夫人为了顾佳茴对元容说些什么。
    这一顿饭吃下来,犹如嚼蜡,她几乎没怎么吃,只觉得索然无味。
    如今看到元容端着几碟子下酒菜走来,顾休休忍不住问:“有米饭吗?”
    倒不怪顾休休这样问,主要是元容做的都是硬菜——辣子鸡,酸菜鱼,干锅豆腐,红烧排骨,椒盐虾仁。
    这哪里是下酒菜,分明是下饭菜。
    元容点点头:“有。”
    他就知道她没有吃饱,特意给她做了些下饭的菜式,又用甑子蒸了一桶米饭。
    元容将甑子搬来,给她盛了碗米饭,刘廷尉闻着那菜香味,也是食指大动,咽了咽口水:“长卿……”
    话音未落,刘廷尉面前就也多了一碗米饭。这是以往不曾有过的待遇,若是按照元容的性子,最多就是淡淡地道一句:自己盛。
    许是将要离开北魏,不知归期,元容难得向刘廷尉露出了内心柔软的一面。
    思及至此,刘廷尉突然有些难过。他看着那碗香喷喷,又热腾腾的米饭,忽然就变得难以下咽了。
    他默不作声地,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刘廷尉带来的两坛酒水里,其中有一坛酒是普通清酒,另一坛则是特制的酒水。
    那坛特制的酒水,别说是顾休休这样酒量浅的,便是酒量好的人,喝下去几杯,也要醉个不省人事。
    刘廷尉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去西燕送死,却又没有立场能阻止他——元容已经逃避了很多年,如今终于能鼓起勇气,将那纠缠了他多年的梦魇亲手铲除掉,刘廷尉应该为他开心才是。
    可他实在笑不出来,他只能借酒消愁。
    刘廷尉仰头喝下那坛特制的酒水,辛辣的滋味入喉,沿着喉壁淌下,呛的他咳了两下。
    虞歌从他手里夺过了酒杯,借着他的酒杯,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水。她喝得很猛,却毫无反应,看得刘廷尉惊呆了:“虞歌,这酒不是这么喝的……”
    “那怎么喝?”虞歌让人取来了个茶碗,给自己满满一碗:“你喝个酒怎么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
    “……”刘廷尉看着虞歌仰头干了一碗酒水,却面不改色心不跳,神情微微错愕。
    他其实没怎么跟虞歌喝过酒,他还以为虞歌刚刚说‘刘海绵都喝不过我’这句话,乃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
    顾休休一边扒拉着饭菜,一边忍不住笑道:“那算命的人说的不错,你们是天作之合,天生就是一对。”
    虞歌又喝了一碗,打了个酒嗝:“阿休,你跟太子也是天生一对,郎才女貌,配的很。”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到底有没有看我给你的传家宝?”
    顾休休哪里想到虞歌会突然提起那本传家宝来,她还没有喝酒,脸颊却倏忽一红,含糊不清道:“嗯,有时间就看……”
    许是觉得这个话题太过于尴尬,她连忙话锋一转,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听长卿说,你比刘廷尉要大一些,不知虞歌夫人今年芳龄几何,真是一点都瞧不出来。”
    “我?芳龄?”虞歌不禁笑了起来,托着下巴,看向顾休休:“我今年三十九了,我生了三个,四个,哦不对……是五个孩子。”
    顾休休差点没把嘴里的饭喷出去,她看了一眼刘廷尉,刘廷尉淡定道:“她定是喝多了。”
    是了,他就说虞歌怎么可能喝了那么多他特制的酒水,还毫无反应。
    原来虞歌是那种上头却不上脸的人,瞧她现在说话,都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想必是醉的不轻。
    “我才没喝多。”虞歌瞥了刘廷尉一眼,她给顾休休倒了杯酒:“按理来说,照着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娘。但我很欣赏你,所以我们今日便义结金兰,往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
    虞歌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顾休休看着刘廷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刘廷尉的话——虞歌看起来醉的不轻。
    连什么辈分,叫娘都说出来了。
    顾休休倒没介意虞歌的胡言乱语,总之都是些醉话。她陪着虞歌拜了把子,喝下了那杯义结金兰的酒,只一口,便辣的她吐出舌头来,止不住咳嗽起来。
    元容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却也没能缓解她口腔和喉咙里的不适。
    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咳着,元容侧首,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刘廷尉,似乎是在怪罪他带来这么烈性的酒水。
    可刘廷尉却有些冤枉——明明就是元容让他带的,还说什么越醉人的酒越好。
    元容微微抬手,示意东宫侍从将地窖里的果酒取来。
    顾怀瑾说过,顾休休的酒量很差,即便是果酒,也是撑不过两杯,便会头晕目眩,脸红的像是猴屁股一样。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了傍晚时分。顾休休喝了三、四杯酒,许是先前那一口烈性酒所致,她脸颊两侧分布着不均匀的红晕,渐渐蔓延到雪白的颈上,整片肌肤上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赧红。
    她说话有些磕磕巴巴,脸上挂着一抹笑,双手搂在他颈上,眼泪却止不住流着:“元容,我,我好喜欢你……”
    元容将她拥入怀中,捧着她滚烫的脸颊,俯首轻轻吻去她眼尾的泪水,嗓音低不可闻:“对不起……”
    他也好喜欢她,好喜欢,好喜欢。
    可就是因为喜欢,他才不得不去西燕。
    元容没办法再容忍十几年前,顾休休因他而被西燕君主绑去用刑那样的事情发生。
    以他现在残败的身躯,又能在她身边,陪伴她多久?
    她已经因为受刑,左耳近乎失聪。他若是不在活着的时候杀了西燕君主,待他死后,又有谁能从西燕君主那个变态手下护住顾休休?
    顾怀瑾吗,还是永安侯夫妇,又或者是皇帝、皇后?
    十几年前他们没能护住她,十几年后就能护住她了吗?
    元容不能拿顾休休的性命去赌。
    他敛住眉眼,将顾休休打横抱了起来,逆着橘红色温柔的夕阳,一步步朝着青梧殿走去。
    再见了,豆儿。
    等她醒来时,他已经离开了北魏。
    但元容一定会回来,因为他还有满腔的爱意未能向她说出口。
    第74章 七十四条弹幕
    曦光被渐白的天空取代, 车毂滚滚在道路两侧碾压出一条白线。
    车舆已经不分昼夜向西燕行驶了四日,如今已是在西燕的地界上,车毂压在山路上摇摇晃晃, 有些颠簸。
    西燕国师看着坐在对面的元容,他手里捧着一卷书,神色闲散惬意坐在软席上,车舆内寂静无声,只时不时传来翻书的声响。
    炉子上煮的茶水沸腾, 微涩浓醇的茶香飘荡在空气中, 西燕国师给元容倒了一杯茶水, 似是漫不经心道:“太子殿下可知, 我们启程那日, 靖亲王便被人发现,自缢死在了驿站里。”
    “是么?”元容看也没看那杯茶, 垂着眸, 眼皮都没抬一下:“大抵是干了亏心事, 畏罪自尽。”
    “说是自缢, 靖亲王却没有理由这样做。怕不是你们北魏的皇帝按耐不住, 想要趁着此事铲除异己,再伪装成畏罪自尽的模样, 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这皇室果真是冷血无情,什么兄弟情, 父子情,都比不过那皇位……”
    西燕国师的话还没说完, 便被元容打断了:“国师大人,舌头用来品茗和尝味,而不该用作搬弄是非。北魏的国事, 何时容得你们西燕人开口置喙了?”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轻飘飘的,像是飘落的雪花般没有重量,却听得西燕国师心惊胆寒。
    元容分明是在警告他,若是他再高谈论阔,对北魏的事指手画脚,那他就要小心自己的舌头了。
    西燕国师心中有些不忿,现在马车已是行驶到了西燕的地界上,再有两日左右的时间,便要抵达西燕国都,到底是谁给了元容勇气,令他如此嚣张?
    他还清楚记得,就在七八年前,那元容在西燕为质子时,还曾经卑微入尘的,祈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
    如今才过去了几年,元容便长硬了翅膀,面对他时,也敢大放厥词,用些似是而非的话恐吓他。
    难不成以为他是吓大的?
    西燕国师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木几上,冷笑着:“希望太子殿下到了吾国君主面前,说话也能这般硬气。”
    本是想扎一扎元容的心,谁料话说出去后,元容却毫无反应,就像是他一拳挥在了棉花上,让他不由有些气恼。
    他咬着牙,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带着两分气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到哪了?”
    坐在马车前室驾车的车夫,答道:“快到幽城了。”
    说罢,车夫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国师大人,如此不分昼夜赶路,莫要说使臣们能不能受得了,连马儿都撑不住了,需得歇一歇才是。”
    西燕君主还未说话,便听见元容淡淡开口:“不歇,继续赶路。”
    西燕国师听闻这话,收回身子来,瞥了一眼元容:“倒是没想过,你如此迫不及待见到吾国君主,日夜兼程,马都累死了几匹。”
    话音落下,元容却没有搭理他。
    他皱起眉来,猛地抬手掀起车帘,对着车夫道:“你快马加鞭向前赶,若入夜前能赶到幽城,便就地寻个客栈歇一晚上。”
    幽城与西燕的国都紧挨着,到了幽城后,便离西燕国都不远了。
    车夫听见这话,原本疲惫不堪的身体立刻挺直了起来,应了一声,便挥着马鞭继续向前赶着。
    西燕国师冷冷瞥了一眼元容,原以为元容那么着急赶路,听见他的话多少会有些反应,但事实上,元容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仿佛将他当做了空气。
    他不禁抬手握住那杯滚烫的茶水,手指渐渐收紧,不知想到了什么,压下的唇角,缓慢地扬了起来。
    嚣张吧!傲然吧!等元容到了西燕国都,被那个变态的君主压在身下尽情折磨之时,元容总会有低下那高傲头颅的时候。
    许是有了盼头,车夫在日落之前,竟提前赶到了幽城。
    幽城繁华又热闹,这黄昏之时,街头上既有馄饨飘香的气味,又有屋顶上的炊烟徐徐,充满了烟火气息。
    西燕使臣一行人,将数十辆宽阔奢华的马车停在了幽城最大的酒楼客栈外。
    既然要歇,元容自然不会一个人在马车里待着。这整整四日昼夜不停在赶路,也没有条件沐浴更衣,对于他这种原本一天洗两三次,略有洁癖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但只要想到,他这些牺牲都是为了能早一日赶到西燕国都,尽早杀了西燕君主,回到北魏与顾休休重逢,便又觉得值得。
    元容下了马车,抬眸看了一眼那酒楼上的牌匾——黍离。
    这酒楼也是他名下的产业,与采葛坊一样,遍布诸国各处繁盛的城池。
    他不疾不徐走了进去,等西燕国师安排好房间,便迈步朝着三楼雅间客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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