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归向天放出了一朵白色的烟花,那烟花在空中变成了一道朝阳的图案。
    东陵大营周围战旗之上,亦是朝阳的图案。
    大营大门缓缓打开,营地里一队士兵小跑出来,分列在营地大门两侧。
    跟在许安归身后归营的那三个人看见出来迎接的军队,开始放言欢笑,言语间尽是轻松和谐,一扫之前一路逃亡的紧张之色。
    那些归来的人中,只有许安归神情肃穆,眸光不由地往下沉了沉——那些从营地里出来的那些士兵的衣着……
    大营门前,有两位将领值守,那两位将领看见许安归归来,并没有行礼。
    许安归勒住马,眉宇间又多了几分凝重之色。
    但最终还是轻叹一声,从马上取下佩剑,下了马。
    刚一下马,分列在军营大门两侧的士兵就把许安归随行的三人羁押在地!
    那些人不明所以,纷纷惊呼:“主子!”
    许安归扬手,示意他们安静,眼睛死死地盯着大营之内慢慢悠悠踱步而出的一个白发老者。
    那白发老者头带內侍官帽,身穿东陵王城內侍官服,手里拿着一把拂尘。
    许安归手压在剑柄之上,冷眼看着来人。
    那白发老者,一甩手中拂尘,用尖锐的声音说道:“传太子令,六皇子许安归带兵出逃,投敌叛国,按军律当斩——御林军,把六皇子给我拿下!”
    白发老者眯着眼,嘴角上扬,一副得意之像。
    不想命令下了有一会,周围的御林军只是拔出配刀,却也无人敢上前羁押许安归。
    所有御林军的目光都落在许安归腰间那把银色长剑之上——银剑已经半身出鞘,剑刃之上的寒芒带着肃杀一切的威慑之意。
    许安归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长年镇守边关、随时随地可以赴死的决绝,而这些御林军可都是皇城里权贵子弟,面对这样一个见惯杀戮的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许安归不在意这从皇城里出来的几十名御林军,只是扬眉冷笑一声问道:“大监说我投敌叛国,可有证据?”
    “六殿下没有军令,便私自带着三千精骑出营。路上遇伏,三千精骑无一生还,唯独殿下您一人归来。若不是投敌叛国,面对乌族军队,殿下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地归来?”大监尖锐的声音刺得许安归耳朵生疼。
    他嫌弃地侧了侧头,但又察觉了什么,忽然仰头大笑,那样子仿佛是洞悉了什么一般,茅塞顿开。
    大监不明所以,蹙眉盯着许安归刚想再说些什么,只见许安归笑毕冷下脸来,厉声喝道:“无稽之谈!东宫想要我死,也不知道找一个像样点的理由。我许安归驻守东陵北境八年,战功赫赫,若想投敌,八年前出东陵都城的时候就投了,还等到今日由你来此聒噪?”
    “你!”
    大监被许安归怼得呼吸不畅,却又无话反驳。
    许安归仰头扫了一眼矗立在军营门口、自己的亲卫——镇东镇西。
    镇东镇西立即给身后将士们一个眼色,从军营里出来许多士兵,把传太子令的大监与御林军围在中间,拔刀相对。
    御林军不过几十人,怎么可能与整个东陵大营里几万将士们对阵?只能被挟持在原地,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大监见他带来的御林军已经被东陵大营内的将士们围堵,整个大营无人听令与他,气急败坏,扯着嗓子大声嚷嚷:“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抗太子令!我要回去禀报太子殿下……”
    铮然一声银剑出鞘,一息之间许安归已经掠到大监身边,银色长剑架在大监脖颈处。
    大监瞬间脸色变了又变,脚下极其不争气地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抖:“六、六殿下,您要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许安归不屑地轻笑一声,眯着眼转而问道,“大监既是传太子的口谕,身上可有太子的令牌?”
    大监心中一沉,沉默不言,只觉脖颈处的剑刃又寒了几分。
    许安归眼眸中泛着冷光,压低了身子,靠近大监,伏在他耳边,放轻了声音,那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的催命:“大监难道不知道,太子是派你来送死的?”
    大监听许安归这么说,浑身开始忍不住地颤抖。
    许安归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不知道你在皇城里效忠的主子是哪个,但是太子能在一众人中选择你,一定是因为你平日里有些事情做的太过,让他忍无可忍。他不好在宫里处决了你,就只好把你送到我这里来,借我的手了断你。虽然我很不乐意当太子的刀,但事到如此,我也不得不为了自保,去了你。”
    大监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什么,许安归加重了手中的剑下坠的力量,按住他不让他说话继续冷吟:“太子这些年到底是成长了不少,知道派刺客来刺杀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长久之计,便改成放‘暗箭’,准备借着你的死,对我进行发难。大监你,不过就是太子投到我这里来问路的一颗棋子而已。是生是死,与太子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大监听了这话,瞬间脸色变得苍白,裤腿上有湿润之感,立即颤声求饶:“六殿下,六殿下!奴才、奴才也是替上殿们办事!求六殿下不要为难奴才,饶过小人一命!小人,小人他日一定……投桃报李……一定……”
    许安归冷笑一声,退开两步,手上用劲,剑往下沉了一沉,厉声喝道:“手上没有太子令牌,敢在我的地盘上下令羁押我的人!大监是活得太久,活糊涂了吗?!”
    这一声厉喝带着强大的内力威压,大监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被许安归震出的内伤,企图辩解:“六殿下,六殿下……太子殿下说了,您不敢杀奴才的!您若是杀了……”
    “我若是杀了,便坐实了我投递叛国的罪名。到时候回皇城复命,陛下一定会问罪与我。我那位好哥哥是这么跟你说的,对吗?”许安归冷笑。
    第5章
    ◎公子季凉◎
    大监张了张嘴,却不敢再说话。
    许安归用剑身挑起大监下颚,提高了声音,似乎是在说给周围手压在剑上的御林军听的一般:“我许安归,东陵六皇子,镇守边关八年之久,今日端了乌族去灵山大营,斩杀乌族大帅巴耶尔于剑下。这些战报不日将会跟着巴耶尔的项上人头一起,传回王城——大监说说看,到时候,我回王城复命,陛下是会追究我杀大监一事,还是会奖赏我用三千精骑大败乌族部落?”
    大监心中咯噔一下,这才后知后觉,这事是他被太子殿下算计了,顿时痛哭流涕:“六皇子饶命!六皇子饶命啊!”
    许安归全然不理,手腕一抖,一道鲜血喷涌而出,大监身体倒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御林军们眼睁睁地看着许安归用手中的银色长剑了结了太子派来的传口谕的大监,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盯着许安归。
    许安归扫了一眼,看向自己两个亲卫,交代道:“地上这个丢出去喂狼,御林军暂且收押!”
    不等亲卫回复,他便头也不回的进了营帐之中。
    *
    许安归抬手,把银剑挂在武器架上,走向粗布垫着的坚硬床榻。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把身上沁满血渍的衣衫脱了下来,丢在地上,低头去看肩膀上的伤口。
    果然是刚才舞剑的时候太过用力,已经缝合过的地方又裂开了。
    他蹙着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帐外喊道:“去请军师来疗伤。”
    片刻之后,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背着药箱,端着一盆清水,急急撩起帐篷,快步走向许安归。
    许安归已经退了衣服,衡阔的右肩上有一道可怖的刀疤,书生见到之后顿时大惊,忙道:“殿下给我看看伤!殿下也太不小心了些,明明那么多人跟着您出去……怎么……”
    说道这里,那书生骤然收了声。
    这次跟随出去的三千精骑无一生还,许安归身受重伤,这次偷袭乌族大营看似大胜,其实与他们而言付出的代价是非常惨重的。
    许安归能平安归来已经是个奇迹。
    想到这里,书生模样的人便不敢再说下去,只得走近许安归,一同坐在那坚硬的床榻之上,细细查看他身上的伤。
    书生发现这伤口居然已经被人缝合过了,有些惊讶地抬眸去看许安归:“殿下是被人救了?”
    许安归神思散漫,听见书生问话,才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许久才发出一声苦笑:“原来,她所说的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即是来救人的,也是来杀人的。她救的人是我,杀的人也是我的。”
    “殿下何处此言?”书生不解。
    许安归并没有回答,只是按住他的手,神情肃穆:“百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百晓抬眸:“谁?”
    “你可听过季凉这个人?”
    百晓眼眸里似有震惊,沉吟片刻,缓缓回道:“‘南有泽水暮,公子季凉处,边疆战乱无渡,一记锦囊覆!’殿下问的可是这个人?!”
    许安归眼眸微睁:“是……公子季凉?”
    百晓蹙着眉,看着许安归肩膀上那一道疤:“殿下问他,难不成是被他所救?”
    许安归并没有回答百晓,只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有意思……有意思!居然是‘公子季凉’!起初我还有些迟疑,但是方才太子派来的人说了我今日的去处与遭遇,我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她设的局。为的是试探我的能力与心智。”
    在一旁上药的百晓百思不得其解:“请殿下详解。”
    许安归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叹道:“是她猜出我行军路线,把我行军路线透露给乌族,让乌族伏杀了我的三千精骑,她用三千精骑的性命试探我是否有帝王杀伐果决之心。
    “而后是她救了我,带我去乌族大营,看着我凭一己之力斩杀巴耶尔,试探我是否有面对强敌毫不退缩的勇气。
    “我刚从乌族大营归来,太子身边的大监就已经从东陵到了北境,跟我出去的人无一生还,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若不是有人提前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告知太子,他派来的大监又怎么可能知道前方百里的战局?
    “这大监就是她留给我最后一个试探,我若有能力自保,度过这次危机,她便会与我‘后会有期’。所以她那时跟我说,她来此,即是救人也是为了杀人。呵,今日杀死大监之过,若我无力自保,死在太子之手——那她便是那个递刀的人。”
    百晓听得头皮发麻,背脊一阵凉风掠过:“殿下是说,三千精锐在荒漠被伏击,还有太子殿下派大监来问责,其实都是季凉的……计谋?”
    “是,都是她。”许安归沉声回道,“季凉——伎俩……她从一开始就用自己的名字向我道明了她的来意。”
    许安归的眼睛缓缓望向南方泽水的方向:“此人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其目的,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方才看见大监带着太子的口谕前来问责的时候我才顿明,原来她是在向我兜售她的智谋。”
    许安归抬手,轻抚着剑架上的佩剑,眸中有一股寒意渗出:“她一早就在那山上等我去救那些人。她如此大费周章地接近我,是想亲口告诉我,这局既然她能布,自然也能够解。她能救我也能杀我。若不出所料,戍南戍北护送其老四在向北的路上无缘无故失踪,也是她做的。这一局,从一开始,就是她为我一个人准备的。”
    许安归的脸上笑意大盛:“如此,甚好。我喜欢用锋利的剑,虽然收回来的时候会有伤到我的风险!”
    百晓身为许安归钦点在侧辅佐的军师,自然是聪慧过人。
    他细细想去,这件事来龙去脉确实只有这一种解释。
    那个用一计锦囊就可以颠覆整个边疆战局的公子季凉,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在向东陵帝国六皇子兜售他的智谋。
    哪怕用的是玉石俱焚的招数,也在所不惜!
    这确实是一把锋利的剑——拥有世上无双的智谋与不怕死的觉悟。
    可是,公子季凉到底有什么目的,要用这样以这种以身犯险的方式来博取到东陵帝国六皇子的信任与赏识呢?
    百晓一边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许安归身上撕裂的伤口,一边思索着——
    各大军营里虽然都有流传有关公子季凉的事情,但说到底都有杜撰夸大的成分。
    那个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有怎样的手段、怎样的心智他们一点线索都没有,六殿下真的要这样接受那人送来的“投诚书”吗?
    百晓抬眸,看见许安归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心中暗自苦笑,若是寻常的毛遂自荐,六殿下未必看得上。
    但是,与六殿下一起潜进乌族大营,并且助他救人出来,那便是过命的交情。
    这一招铤而走险、玉石俱焚的局,到底是赢得了六殿下的青睐。
    是了,如果要回到那个虎狼之地,若是没有必死的觉悟,怎么可能在那里活的长久?
    无论如何,这个传闻中的公子季凉当真是比一般人要聪慧许多。他似乎天生就知道,获得像六殿下这样的人信任——说,从来都不如做,更有说服力。
    百晓清理好伤口,轻叹一声,低声问道:“殿下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去了吗?”
    许安归正好洗完了脸上的污秽,那盆血水里自己的模样被水波撕得四分五裂。
    他随手丢下血染绢帕,淡然回道:“你也看见了,东陵这场夺嫡之争,不是我躲在北境八年不归朝,他就会放过我的。我总以为我可以置身事外,谁曾想,其实从未远离过那里的朝堂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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