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面容温和,但是眼底却带着无法愈合的伤痕与一丝丝的倔强。那种痛,若不是这样四目相对地看着,怎么知道对方看似温和之下,藏匿着无限的杀机。
    季凉忽然觉得自己肩膀上的重量,又沉了几分。
    她眼眸有些红,低声道:“抱歉……”
    雀儿笑得好看,他伸手端起一碗茶:“公子无须这般,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季凉接过茶碗,抿了一小口。雀儿见季凉喝了茶,又从身边点心盘里拿出一团做成桃花形状的紫糕,道:“公子喜欢吃甜食吗?这糕点不怎么甜……我挺喜欢吃这个的。”
    季凉颔首轻笑,把雀儿递过来的紫糕推回他手里:“你吃罢,我不怎么饿。”
    雀儿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帮公子吃一块。”
    季凉笑着:“好。”
    许景挚坐在季凉对面,看着她与雀儿有说有笑,又是低头耳畔窃窃私语,又是相互谦让糕点。
    一时间很是纳闷,她若是女子,面对这样的男子应该避之不及才是……怎么会如此亲密?
    莫不是他猜想有误?
    许景挚一边喝着酒,一边思索着。
    许安归那边却是已经变成了低气压,镇东镇西戍北三人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又退。不出片刻,许安归便站起身来,推门而出。
    雀儿惊地站起来,看向许景挚道:“爷,是不是雀儿做得哪不对,惹那位公子生气了?”
    许景挚笑了两声:“不管他,大概是出恭去了。”
    雀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又坐回季凉的身边。
    季凉目光是跟着许安归出了门的,她知道他在气什么。
    可是许景挚这盏不省油的灯,带她出来游玩压根就没按好心。她不与雀儿逢场作戏,回头许景挚在哪里给她出阴招,她都接不住。
    雀儿疑惑地看向季凉,低声问道:“公子……我要不要去问问?”
    季凉摇摇头:“他不是那么没脑子的人。”
    雀儿点点头,许安归那种身边三丈之内都有生人勿进的气场,让他实在有点发憷。他虽然不知道许安归为什么会忽然暴怒离开,但是公子说没事,那应该是没事。
    那间屋子,许安归确实待不下去。
    看着“季公子”跟一个长相跟他不相上下的小龙阳卿卿我我,他有点受不住。但在他眼里,季凉不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她若那么做了,一定是事出有因。
    许安归出了阁楼,绕着二楼的围栏漫步,企图平息自己内心的愤怒。
    好巧不巧地就在闲逛的时候,看见盛泉从大门进来。
    盛泉一进这梨园,整个梨园的气氛都莫名地变得紧张了起来。一个看上去年纪三十出头、一副班主打扮的男子上前去接待盛泉。
    盛泉自然是没什么好脸。
    虽然在斗鸡馆里他给许安归下跪的时候,没什么人就看见,但是他自己胸臆里总是有口气顺不出。
    一进来便嚷嚷着要雀儿下来陪客。
    班主一听便急了,忙道:“盛公子,雀儿正在陪十六爷……我给您找个别的来……”
    十六爷?
    妈的!
    盛泉听到这称呼,直接一口痰啐在了地上,今日这么晦气吗?怎么走哪都能遇见许景挚?
    但是一想许景挚很可能跟许安归在一起,这火怎么也压不下来,他虽然没胆子找上楼去,但是有胆子在楼下一直嚷嚷着要雀儿来。
    班主没招,立即召集了其他伶人,哄着盛泉先去了一楼的戏房,然后立即端了一些瓜果亲自上二楼扣门。
    雀儿见班主亲自来送瓜果便知道是来了难缠的客人。
    他对着班主点点头,表示自己一会去。班主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跟许景挚客气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雀儿有些歉意道:“公子……有客人非要我去陪下,我去看看。”
    季凉很是理解:“没事,你去罢。照顾好自己。”
    雀儿心中一暖,微微颔首,便起身退了下去。
    许安归看着雀儿出了门,才重新回了屋子。
    他方才出去清静的时候,回想起一些细节,那个名叫雀儿的小龙阳,喉咙上好像没有喉结……
    这个岁数还没有发育男子,并不多见。
    莫不是已经被净了身?
    许安归回想着季凉身边的人,这座梨园,很有可能就是宁弘投的。为的是收养那些因为朝东门而被发配进宫净了身,成为内官的武将门人?
    这样一想,许安归心中便少了许多反感。
    季凉见许安归回来落座的时候,脸色好了许多,便知道他出去是想明白了事的。
    许安归坐下道:“盛泉也来了。”
    许景挚扬眉:“这不是巧了吗。”
    季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把雀儿叫走了?”
    许安归点点头。
    季凉想要追去,但是许安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你若是不想让他难做,就别替他出头。”
    季凉不解地望着他。
    在许景挚身边的两个小龙阳听见雀儿被盛泉叫走了,皆是脸色微变。
    第169章 何宣 ◇
    ◎原来是他。◎
    许景挚知道许安归说的是什么意思, 解释道:“能劳驾班主来送东西,把人叫走,盛泉一定是盛怒。上午才在斗鸡场吃了一肚子气, 这会不得到处找人发泄吗?”
    “发泄?”季凉蹙眉,“你是说他会打人?”
    许景挚瞥了一眼身边两个小龙阳惨白的表情, 冷笑道:“恐怕比打更恐怖吧?”
    季凉手在微微发抖, 她知道以她现在的身份在许都没什么威望,但是她还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许安归。
    许安归回望季凉, 受不住她求援的样子,只能轻叹一声:“你看我也没用。我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辈子。我今日能把盛泉从这座梨园里赶走,明日我不在的时候,他又会回来。除非……这梨园关门。”
    这本就是宁弘建起来收集信息的场所。
    伺候的就是像盛泉这种达官显贵,若不是这样的人, 藏息阁怎么可能搜集到那么多信息?
    这种客人找事, 点名要哪个伶人去伺候对他们而言都是家常便饭。
    雀儿虽然不是完璧之身, 但是长得出挑,舌灿莲花, 自然是这梨园的头牌。即是头牌,对付盛泉这样的人,肯定有他的办法吧?
    季凉这样想着,焦虑的情绪便有缓。
    明日她还在季府住一日, 明日若是得空来, 看看雀儿吧……
    季凉往许景挚身边的小龙阳看去,那两人依然脸色惨白, 浑身止不住的发抖。看来盛泉在许都这样闹事亦或者说拿这些伶人撒气, 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许安归要动盛泉, 是想顺手牵连出盛明州。
    这事,她相信许安归可以自己解决,毕竟她现在要处理的事情也不少,她还没想过要分心插手盛明州的事情。
    但是现在,季凉心中有一股无名之火在四处流窜。
    若是她插手能让这件事推进得更快,让这些人少受一些苦楚,那她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季凉眸低上冻一层冰。
    梨园里咿呀声越飘越远,日头逐渐西斜。
    许景挚在梨园听这些小龙阳唱曲听得不亦乐乎,身子侧靠在一个小龙阳身上,一只手打着拍子,另一只手指着桌上的小食,让小龙阳伺候着,丝毫没有想走的意思。
    时间越长,季凉越是坐立不安,雀儿已经出去快两个时辰了,她有些担心。毕竟盛泉是什么德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在听了许景挚说盛泉来这里发泄不仅仅是打人那么简单,心底的忧郁就多加了几分。
    但是碍于许景挚在场,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她只能低着头,默默地喝茶,吃糕点。
    终于许景挚看乏了,要换个场子,他说的话季凉都没有听见,自从心神不宁之后,她就有些恍惚。
    直到许安归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什么?”
    许安归说道:“皇叔要回去了。”
    季凉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多谢宁王殿下款待。”
    许景挚笑道:“出了点小插曲,让季公子见笑了。可——季公子既然来了,自然是想过这些的吧?”
    季凉颔首,面对许景挚她不愿意多说话。
    “时间不早了,我送季公子回去吧。”说完,江湖便推着许景挚出了梨园。
    季凉一直都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些阶级之间丑恶的嘴脸,盛泉不过就是那些丑恶嘴脸中的一个。
    当年那些在许都张扬跋扈军门将领们,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在许都的大街小巷干着与盛泉一样仗势欺人的事?
    若真是这样,当年许安泽与东陵帝的改革还真是不得不为之的举措。
    她身负的血海深仇,憎恨的理由,都因为盛泉一言一行变得单薄。
    权欲真的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东西。
    许多念头在季凉心中划过,迷茫宛如苍野之上无垠大雪一般逐渐把她的全身覆盖。盛泉的举动固然惹众怒,但是却让季凉看见了人与人之间、权力与权力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你在想什么?”
    “嗯?”
    季凉脑子里忽然窜进来一个声音,眼前的事物才逐渐鲜活了起来。听力、触觉、视觉、嗅觉缓缓地回到她的身体里。
    她看见满院的灯火发出昏暗的光,听见入夜之后虫儿轻鸣,嗅见了许安归身上淡淡的熏香的味道。
    季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已经回到了季府,许景挚早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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