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张开手,对着桥上的季凉。
    三日不见,恍如千秋。
    季凉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翻过桥栏,纵身跳下。雪白的轻纱在空中绽放成一朵佛莲,带着盛世荣光与她一起落下!
    许安归宛若迎接从天光之处诞生的女神一般,郑重,肃穆。
    两道光,碰撞在一起,溅起一船的明浪,推着河风缓缓向四周散去。
    季凉稳稳地落在了许安归的怀里,忽然发现自己有力气站稳了。她回头望向许景挚,许景挚却已经带着人,缓步离开。
    许安归把头埋在她的脖颈处,低吟道:“我想你。”
    季凉缓缓地抱住许安归,把自己的头靠向他:“对不起。”
    *
    许景挚一步一缓地向着他在浅州城里的宅邸前进,所有的流光都在他的身后渐弱。
    他走了两步,忽然踉跄地靠向旁边的院墙。
    江湖江海要上去搀扶,却看见许景挚用一只手撑着墙壁,继续向前蹒跚而行。
    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脸,也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呼吸。
    他另一只手抓着胸口,仿佛哪里被什么捅了一个窟窿,大把大把的凉风从那里穿过,带走他身体所有的温度。
    怎么会觉得这么冷呢?
    胸口为什么有呼不出的冷冽,心底为什么有万仞深渊一般坠无终止?为什么不敢看她离开样子?
    她跳入河床的时候,浑身幽暗全部退散,而他自己还在黑暗中前行。
    许景挚抬起头,望着长街之上,漫漫前路,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同行。
    许景挚回到府邸,走进院门之后,猛然咳了两声,然后就那么直直地倒在地上。
    “主子!”
    江湖江海同声喊道,江湖立即上前把许景挚背了起来,背回了寝室。
    宁王府的医师已经到了,他替许景挚诊了脉,又下了几针,许景挚才缓缓转醒。
    “殿下这是……”
    “出去。”许景挚不想听。
    老医师愣了愣,缓缓起身一拜,退出了寝室。
    紫香闻声寻来,看见许景挚去了玉冠,头发都披散在身后,身着白色的里衣,里衣宽大的罩在他的身上,显得他身子单薄了许多。
    往上看去,只见他目光涣散,脸色苍白。
    紫香一脸焦急地坐在许景挚的床边,眼眸湛红:“公子……公子这是怎么了?”
    许景挚望着紫香,久久不语。
    紫香吓得眼泪直掉:“公子,说句话罢……说句话……”
    许景挚眨了一下眼睛,望着紫香半晌才沉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紫香见许景挚终于开口,脸色渐缓,便乖顺地点点头。
    许景挚目光落在窗棂之上,甚至是更远的地方,声音宛若春风轻和:“我生在皇家,生来富有天下。我生在最富贵的地方,也生在最冷漠的地方。在那里,从来都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尽可能的去争夺权力。我有八位皇兄,七位皇姐。他们几乎都跟着我的父亲战死沙场。十五个兄长姐姐,死得只剩下我与三哥两个人。”
    紫香蹙着眉,轻轻地握住了许景挚的手。
    许景挚继续道:“我生得晚,没机会上战场。三哥更擅长谋略,身子不好,他也没怎么上过战场。他一直跟着父亲坐镇后方分析战况。三哥是一个天生的谋略家,他为我们谋得了东陵的大片土地,然后,东陵立国。”
    许景挚轻笑着:“我是父亲的老来子,父亲很是疼我。他让整个东陵最有学问的人当我的老师。在我十岁的时候,皇储之争愈演愈烈,我跪在老师面前,请求解法。老师问我,想做天子吗?我问,会闹得家宅不宁吗?老师笑了,他揉了揉我的头说,你即是这样的一个孩子,那便自己做个决定罢。要么去争,要么退出。我想了想回道,那我便退出吧。”
    紫香轻声问道:“后悔吗?”
    许景挚轻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我不会后悔。可是看见她的时候,我开始有点后悔了。我本来想爬上树,把腿摔断,这样就一了百了了。可她出现了,她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树,跟我坐在一起,问我在做什么,看风景吗?我没回答。她又说,这里风景一点都不好看,到处都是城墙,把什么都给围住了。她跟我说了许多我不曾见过的风景,那时候,我只去过猎场与战场,她说的那些地方,我只在画里见过。她又问我坐在树上干什么。我回答,想摔下去,解决纷争。她认真地看着我,说,纷争不会因为我而结束。她那个时候才六岁,或许她根本就不懂我在说什么,或许她说的是天下战乱,毕竟是她在战场中长大的孩子。她用她胖乎乎的手拉住我,说,摔断了腿,就更没有办法去看外面的世界了。为什么一定要真的摔断呢?假装断了不行吗?她说她吃讨厌的东西的时候,也会假装肚子疼。”
    许景挚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眸中温柔都快溢出来了,好像他的眼前就有一个小胖妞,用她胖乎乎地手拉着他的衣角,一本正经地教他学会骗人。
    作者有话说:
    唉。
    写这本书里所有的主要男配的时候,我都哭过。
    写许景挚这段性格侧写的时候,我都快哭傻了。
    第237章 溺爱 ◇
    ◎所以这件事,只有我来。◎
    十岁的许景挚望着这个胖嘟嘟的小妹妹, 问道:“你是谁?”
    小胖妞回答:“北寰洛。”
    “北寰将军家的……二小姐?”许景挚又问。
    “是呀。”北寰洛回答。
    “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孩。”许景挚惊讶地说道。
    “咦,你见过我?”北寰洛眨了眨眼睛。
    许景挚点点头:“我跟父亲去过南泽战场,见过你骑马……”
    “你会骑马吗?”北寰洛问。
    许景挚回道:“会。”
    “有我好吗?”北寰洛鼓了鼓嘴。
    许景挚看着她的包子脸, 笑了:“大约没有罢。”
    “骑马腿要用力的,你摔断了腿, 就没办法骑马啦!”北寰洛望着他, “我可以教你骑马。这样以后有坏人追你的时候,你就可以骑马跑, 他们肯定追不上你。你若是摔断了腿,就没办法保护自己了!”
    “你想教我骑马?”许景挚没明白北寰洛在想什么,她大约觉得,只要他会骑马了,别人就追不上他,就不会欺负他了, 他就不会想从这里摔下去了。
    “我可厉害了!”北寰洛用自己胖胖的小手, 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两边的发髻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 跳跃着。
    许景挚其实想说,他看她骑马的时候,她还需要人牵着马走,怎么现在就敢如此大言不惭地想教他骑马?
    “你别真的跳罢?我摔过马的!很疼的!”北寰洛又抓住了他胳膊。
    许景挚笑开了, 揉了揉她的头, 揪了揪她跟包子一样的小发髻:“那我不跳,爬下去, 坐地上, 你去帮我叫人来, 说我摔断了腿好吗?”
    “好!”北寰洛笑盈盈地望着他,又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树下。
    许景挚也小心翼翼地下了树。
    那时候的北寰洛还没长个子,六岁的她站在十岁的他面前,就跟一个团子一样。
    “你说教我骑马,可要记得。”许景挚看着她,满心欢喜。
    北寰洛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日之后,御医都说许景挚摔断了腿,许景挚当即就跟他的父亲申请搬出皇宫养病。不知道是不是临太傅找他的父亲谈过,他摔断腿搬出皇宫这件事居然这么的顺利。
    北寰将军自那天起,阖家迁到许都,先帝赐府,升迁至兵部尚书。
    许景挚出宫自立门户。北寰洛几乎每隔几天就来教许景挚“骑马”,整个许都,除了御医,只有她知道他没有瘸。
    她推着他疯跑在院子里,那般放肆的童年,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直到,一年之后,他的外祖父送来一封信,告诉他,他母亲的死因。
    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整个后宫都是谋杀他母亲的凶手与帮凶。
    他不能一直这样沉迷安乐,不然他放弃夺嫡,将使他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连他身边的人都会遭受不幸。
    他下意识地望向北寰洛,手中的信被他的手指握穿。
    许多事情在许景挚的脑子里回闪——他早就知道在那一日许安泽有计划,疯一般地想要救北寰洛。
    为了以防万一,他很早就派人去暮云峰请薛神医在不得已的时候救北寰府一命。不然怎么会那么巧,最后让月卿在许都朝东门外把北寰洛给救了。
    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让他的外祖父动用朝廷的关系,在事发之前把整个北寰府的人调出了许都。
    在得到北寰府的人已经从都外回来,直奔朝东门刑场消息的时候,许景挚震惊不已,他明明已经派人去阻拦北寰府的人回许都,怎么他们还是回来了?
    北寰府的其他人救不出去,最少也要让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逃离这一场灭顶之灾。
    许景挚毫不犹豫地一人跑到马厩,翻身上马,策马而去,在火海中找到了北寰洛。
    可与此同时,一直徘徊在他身旁的刺客也抓到了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即便是他再苦练剑术,也不可能在奔袭中护得北寰洛的安全。
    终于,中了旷野埋伏,他替她挡了一掌之后,许景挚自觉自己继续带着她,可能连她都要落难。
    他便使了心机,暂时甩开刺客,把她藏到尸堆里,低声告诉她,不要放弃,他已经让神医谷的人来救她了,她不能放弃,要活着。
    然后他拖着重伤的腿,继续上马,从南门绕回许都,才进许都大门,便坠马昏迷。他的外祖父是前金吾卫将领,驻守南门的城门军发现来人是许景挚,便立即把他背回了宁王府。身后追击的刺客见再无机会,便藏匿了身形。
    再醒来的时候,薛灿已经再帮他处理右腿伤势。薛灿告诉他,若是想痊愈,就必须趁现在把右腿打断,让整个右腿重新生长,好在他才十五岁,这时候打断痊愈的机会要大很多,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在这期间,他派人去朝东门刑场找过北寰洛,回来的人都说没有找到。
    北寰府的其他人尸首也都没有找到。
    许景挚立即着人给神医谷去信,直到一年后神医谷薛神医回信,简述了北寰洛在神医谷养伤,但她已经记不清楚朝东门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许多事情她都记不起来了。
    甚至……也记不起许景挚。
    许景挚长出了一口气,知道她的下落,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没关系,她不记得,等他腿养好了,再去与她相认,也是好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费尽心机接管整个帝国黑暗面的那八年里,她为了替所有在朝东门里冤死的军门翻案,负重前行了那么远。
    她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撑起了整个军门的希望,她前行的路上,鲜血淋淋。
    她甚至毫无准备地就那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即便是她用了易容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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