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司机停下车,闻渡和谈溪分别从车门两侧下去,谈溪轻声向陈司机道谢。
    月色疏落,留下一地碎玉。
    闻渡走上二楼带露台的书房,谈溪走入地下一层的保姆间。
    一切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谈溪回到房间,将保温杯包装拆开,将一黑一白两个相同的杯子放在自己的面前。她没有开灯,就借着清晖的光芒孤零零地坐着。
    一只飞鸟轻点叶片,展翅离去,树叶微微颤抖。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
    谈溪很清楚,没有什么能够了无印迹。
    第30章 最残酷的地方
    上午早自习结束, 吴烨盯着谈溪空荡荡的位置,问王欣,“你同桌去哪儿了?”
    王欣摇头, 眉间微微有担忧,“不知道, 会不会是生病了?”
    吴烨念叨着,“学霸一般不会轻易请假吧?”他扭头看见正好路过的班主任, 大喊一声,“老胡!我们班学霸去哪儿了?”
    自从谈溪转来之后, 老胡就下意识把学霸和她的名字划等号, 毕竟闻渡虽然成绩也好,但是他毕竟太有个性, 一向视规矩为无物。还是谈溪这样的不叫人头疼。
    所以他立刻理解吴烨指的是谈溪。
    他从后门走进来, 一巴掌拍到吴烨的后脖颈, “学你的习, 她明天就回来了。”
    吴烨摸着自己的脖子, 看了一眼闻渡,又问:“她生病了?”
    “没有,人家家里有事——你要是对数学题也这么刨根问底, 下次就能上140了。”
    吴烨做了个鬼脸。
    老胡又敲了敲他的脑袋,看着后面几个拿着扫帚打架的男生,没有立刻出声阻止,只是轻轻叹口气。
    这是一群无忧无虑没有任何生活重担的孩子。
    他们生活中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学习。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福。
    *
    与此同时,五金街小溪超市门口。谈溪走出来关上门,在门口挂了个“今日暂停营业”的牌子, 然后将谈向北推到街边。
    上午七点半, 五金街昨晚的喧嚣还未完全消散, 旁边的烧烤店正在将路边的桌子收回店内;楼上的单身母亲骑着丁零当啷作响的自行车准备送年幼的女儿去幼儿园,小姑娘坐在后座仰头嚎啕大哭;街尽头那个据说卖印度神药的店铺传来女人的破口大骂声。
    谈溪看了一眼街对面的台球馆,那里还没看门,楼上闻渡曾经住过几天的屋子也是静悄悄的。
    眼前停着一辆出租车。
    驾驶座上下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冲两人点头。
    看他四十多岁只是因为谈溪知道他的大致年龄,实际上他头发花白,皱纹深刻,说他五十多甚至六十多大约都有人相信。
    谈向北坐在轮椅上,冲他笑笑,声音有些干哑,“小赵啊,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赵司机摆摆手,“哥你这话就见外了。”
    他边说边把超市门口放着的拐杖递过来,“来,哥,我扶着你上车。”
    谈向北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赵司机搀着他的左胳膊。谈溪看父亲艰难弯腰低头坐好后,低头抬起轮椅,将其折叠好。
    “哎,谈溪,我来,这东西怪重的。”赵司机将后备箱打开,谈溪抿着嘴已经把轮椅放进去。
    “谢谢赵叔叔。”
    “没事。”
    谈溪坐在父亲身边,赵司机发动车辆,朝医院开去。
    路上,司机主动挑起话题,“嫂子还好吧?”
    “嗯。”谈向北点点头,实际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叶琳,“她忙,只是苦了我们家小溪,要次次给学校请假陪我去医院看病。”
    谈家的女儿有出息,整条街的人都清楚,赵司机笑道:“谈溪懂事,以后是要做状元的人,你们早晚有享福的时候。”
    谈向北微微地笑,笑中带着苦涩。他看着出租车计价器上飞速上跳的钱数心中叹口气。
    谈溪别过头,不愿看到父亲的窘迫。
    半个小时后,他们抵达燕城市人民医院。
    谈向北正打算从兜里掏钱时,赵司机却啪地关掉计价器,“来,哥,我扶你下来。”
    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小赵,这不行,得付钱。”
    “哎呀,哥,我平时没事总从你那超市拿几包烟你也没问我收过钱,我们邻里之间说这些干嘛?”
    谈向北依旧捏着手里的钱不肯放下,他坐着不动,目光笃定,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小赵啊,我这腿隔段时间就得来医院复查,有些人看见我坐轮椅不愿意载我,我们也不认识别人,每次都麻烦你,要是你不收钱,那我下次真是没脸再求你把时间省下来拉我了。”
    他说得诚恳,赵司机也知道他这人极其有自尊心,半点不希望别人用可怜的态度对待他。
    因此赵司机深深叹口气,把谈向北手中那张红色钞票塞回去,“哪用得着这么多。”
    谈向北稳稳坐在轮椅上,谈溪推着他,回身再次给赵司机道谢。
    赵司机点头,又说:“哎,我今天就在这附近转悠,你们结束给我打电话,我再把你爸给接回去。”
    谈溪点头,“好,麻烦您了。”
    因为右下肢截肢,且疲于生存,所以谈向北鲜少有机会运动,为了防止脂肪肝等疾病的发生,除了腿部的正常康复检查,他每年还需要做一次腹部b超。
    他只做最常规的一些检查,大约花费不到二百元。但就是这些钱,也是谈溪和他爸吵了无数之后谈向北才答应的。
    健康是本钱,这道理谁不懂,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
    谈溪背着洗得很干净的灰色书包,推着父亲进入医院。
    谈向北看着来来往往神色匆匆的人群,又看着女儿从初中以来从未更换过的书包,忽然道:“小溪,要不……算了吧。”
    谈溪摇头,“不行,爸,我们不是说好了,每年都来做一次检查。”
    谈向北叹口气,“我这一年都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
    谈溪冷下脸,“您的眼睛都成b超了,您说没问题就没问题,那干脆关了超市,摆摊给人看病得了。”
    谈溪虽然还未成年,但早已独当一面,加上读书多见识广,家里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她在做主。
    谈向北说不过女儿,低着头不吭声。
    谈溪将他推到一个人少的角落处,“我去缴费,您在这儿等一下。”
    排队的人众多,谈溪也不闲着,拿出单词背默默记忆。短短半个小时,记住了二三百个单词。
    缴费后谈溪去领取体检检查单,接着又推着谈向北上了二楼。
    在医院,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推着自己的父亲跑前跑后的场景并不突兀。甚至可以说,在医院发生任何事情都不突兀。
    这是人间最残酷的地方,所有人宁愿抛弃所有尊严跪倒在死神面前,祈求健康与生命,尤其对于捉襟见肘的人来说,他们距离死亡更近,因此心怀虔诚,从来不敢也不能高高在上。
    这不过是门诊部,谈溪知道在住院部,这样血淋淋的事实会更多。
    她曾经深有体会。
    谈向北被谈溪安稳地向前推着。他轻轻摸着自己右腿一下空荡荡的裤腿,没有人向他投来异样,或是同情的目光。在医院,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
    说真的,在谈向北隐匿在内心深处的想法是莫名喜欢来到医院这个地方。
    他们停在做检查的房间外。
    医院是一个需要耐心的地方,随时都需要漫长的等待。
    谈向北好歹可以坐着,谈溪靠在墙边,双腿酸痛,只能靠投入单词背诵中缓解疼痛。
    直到正午,护士才终于叫到谈向北的名字。
    他很快出来,护士叫下一位病人的名字,顺便跟谈溪说:“半个小时后取结果。”
    为了做检查,谈向北一上午都是空腹,此刻饥肠辘辘,谈溪将他带到医院附近一家面馆坐下。她从书包中拿出纸巾将桌面擦了一遍。
    小店拥挤,为了不妨碍别人行走,谈溪又将轮椅折叠,抬到门口放着。
    两碗牛肉拉面端上来,热气十足,谈向北没拿起筷子,看着女儿,问道:“你最近几个周都没有跟那个男生一起学习了?”
    谈溪愣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是指吴烨,两人上个月一起在超市学习之后就再也没有执行过老胡制定的学习小组计划。
    “哦,没有了。”谈溪吹了吹面汤上的白汽。
    谈向北点头:“嗯,还是自己学习效率高一些。”
    谈溪想起闻渡,犹豫了一下,还是“嗯”了一声。
    她挑起一筷子面条,谈向北又问:“你妈还好吧?”
    谈溪说不出还好,叶琳很辛苦,而且在闻家的日子也始终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被赶出去。在谈向北偶尔来医院复查的日子她都无法陪伴,就是因为不敢向他们请假。对于叶琳来说,没有休息的日子,只要楼上有需要,随便一个电话打来,哪怕三更半夜,她也得上去干活。
    唯一支撑叶琳继续在这里工作的理由就是工资够高。
    她咬着下唇,“还行,再坚持八个月就好了。”
    “嗯?”谈向北停下筷子。
    “我高考结束后,就不让妈妈做这份工作了,我们从闻家搬出来,你们只需要经营着那家超市就行。哪怕收入少,但我也能挣钱了,我出去找个家教做,你们也不用好几个月都见不到一面。”
    “小溪,你……”
    “行啦。”谈溪刚才忘记告诉老板不要放香菜,她将香菜一根一根地挑出来,隔着氤氲热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爸爸,我都考虑好啦,等我高中毕业,你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
    闻渡回到别墅,下车前,陈司机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以后放学不用把谈溪一起带回来吗?”
    推开车门的水微微顿,闻渡没抬眸,并不打算说她今日未去学校,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不带。”
    陈司机不敢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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