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犹豫之时,忽得眼前一亮,笑得牙肉都露出来了。
    “江大人,您来了。”
    第40章 冷淘与嫁妆
    路面积水已经退了好些, 只浅浅没过马儿蹄子。江星阔这匹黑马秉性高傲爱洁,这几日污水里淌来淌去,闹得它总是气呼呼的喷响鼻。
    周老婆子觑了江星阔一眼,往门边藏了藏。
    “大人吃了没?”钱阿姥问。
    江星阔摇了摇头, 临安城中虽未有大伤亡, 可是洪水退后, 犬畜横尸, 恐生瘟疫, 临安府遣了不少官吏去临近乡镇视察民情,工部上下更是忙做一团, 人手不足,循例也是要大理寺帮衬一把的。
    江星阔这几日也不得闲,刚在家中眯了一觉, 就来看食肆的境况了。
    “我们都好。”钱阿姥接过江星阔递来的一个包裹, 怕是给岑开致的, 没有掀开瞧,只闻见一股子药气。
    钱阿姥严严实实的抱着包袱, 把江星阔往里让, 只当没瞧见周老婆子踮脚张望的模样。
    岑开致循声出来, 厨房里正吊鸡露, 闷得她一脸潮红, 再好的胭脂也不及这个颜色衬人。
    见江星阔稍稍养回去的一点肉又削没了,岑开致按了按额角滑下来的汗珠,道:“做碗冷淘吃吧,可以先喝点粥。”
    岑开致把一个老南瓜煮了粥, 黄澄澄的一大锅, 想着南瓜补益气血, 瞿夫人身子还没好全,又碰上这种天气,南瓜香甜滑口,健脾开胃,最适合不过,就让阿囡送了小半锅去。
    阿囡回来时手里抱着几根瓠瓜,脚下三寸高的木屐是瞿青容幼时穿过的,满地积水泥泞,走来走去甚是不便,于是就翻箱倒柜的寻了出来送给她。
    周老婆子原以为自己今日捞不到什么了,见着阿囡手里几根嫩绿的瓠瓜,忙展臂拦了她,厚颜无耻的说:“给我两根。”
    鲜果摘了保不住,留在藤上又会被风雨摧毁,瞿先生思来想去,最后只得挖根留土,把一整扇的爬藤架给挪进柴房了,这才艰难保下几个瓠瓜。
    如此宝贵,还分给了食肆,阿囡自然不肯,扭着身子护住。
    周老婆子见几个大人不在店门口,竟伸手来抢。
    阿囡忙跑,周老婆子还想扯她,就听见身后马儿嘶鸣,下意识回头,就见马儿嫌恶的一扬蹄,什么黑黢黢毛乎乎的东西从水里飞了出来,直直落在她面门上。
    那玩意还动了动,小爪子借力一踩,又跃到水里去了,周老婆子这才看清,竟是一只硕鼠,在污浊的水中游得欢畅!
    饶是周老婆子再不讲究,此刻也连连干呕,指着把前蹄搭上食肆台阶的黑马怒骂:“畜生!你这不得好死的鬼畜生!”
    马叫引得江星阔走了出来,正听见她这句骂,顿时横眉冷竖,吓得周老婆子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挖运污物的板车之上,也不敢言,顶着一身脏臭逃回家去了。
    这条后街离大理寺近,是陈寺卿吩咐人清扫的,看着役夫清除秽物的小吏认出江星阔,行了个揖礼,道:“大人。”
    “这里地势低,积水严重,务必要仔细清扫,若遇见疯狗癞猫,一并击杀,以免滋生疫病。”
    “是。”
    “避瘟药茶,多饮几碗。”
    “是。”小吏忙答,却又面带犹豫。
    “有事便说。”江星阔道。
    “是,额,大人,那水部衙门的差使好生无礼,只说咱们不是他们管下,吃了用了,白白亏损,户部钱数对不上人号,要不批的。”
    “混账。”江星阔蹙眉道:“我知道了。”
    水部衙门是工部下属,那工部陆侍郎与陈寺卿虽是同窗,却素来有些不睦,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难。
    江星阔想着,就听岑开致道:“来吃吧。”
    说是冷淘,却是既没有用冰镇过,也没有和了槐叶汁水的鲜面,岑开致不善制面,便用了食肆中存着的粉干,白白占了一个冷淘之名,却是全然不符。
    粉干如面一般纤长,却是米浆所做,干而脆硬,不易霉坏,投入沸水中煮制时间要比面久一些,煮好近半透明状,滑而爽口。
    汤底中搁一点猪油,半勺好酱油,一点细盐,几剪子葱花,加一瓢鸡露,再撕些鸡丝,瓠瓜切丝焯水,全码上去,一碗温凉鲜美的粉干就成了。
    阿囡洗了脚,换过鞋袜,穿着新得的木屐‘哒哒’的满地跑。
    马儿从后门进了院里,后院铲了水,又焚着避瘟丹,还算干爽,只是井水污浊,还是不好用。
    江星阔给的那一包东西是避瘟药草香丹还有明矾,岑开致已经给水缸打了点明矾,市面上什么都涨价,明矾也是一样。
    “避瘟丹不要省,日日都要熏。”江星阔一边吃一边说,他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只是到了食肆,总是不自觉松泛懈怠,“我记得阿姥有养鸡,瞧着还精神吗?”
    “精神是精神,只是阿姥养得太好,几只变一窝,一窝变一圈,我有点担心,就先杀了几只,煨汤、熏蒸,吃了或存着,不浪费就好了。闻闻,是不是好香?”
    是香。这小院,这小院里的人,都太叫人舒服了。江星阔这几日瞧得满地狼藉,民生凋敝,心中淤堵尽数散了。
    阿囡盛了一盆水,站在板凳上细细的给马儿梳毛。花儿又一盆盆的搬到来了廊下,随着残存的风气摆动,映得满院明快馨香。
    “这几日门户看得紧一些,也别让阿囡出去了,碰到疯狗恶犬就不好了。”江星阔松快了一会,便又操心起来,“附近的乡镇闹了犬患,城门虽看管严实,可百姓总要吃饭,只怕疏漏。”
    岑开致听罢点点头,见江星阔要走,小跑几步追上,轻道:“你也小心些。”
    江星阔微微一笑,伸手想摩挲一下她粉桃般的双颊,却又觉得此举轻浮,只抿了抿指腹间无意粘住的一缕青丝。
    六部在御街西,算不得很远,江星阔一双锐目,远远看见户部与工部侍郎站在一块,便驱马赶了过去。
    户部黄侍郎受过江星阔相帮,一张喜团团脸见到他就笑,听他质问陆侍郎手下不许大理寺官吏吃喝,概因户部不批银钱,黄侍郎忙道:“竟有此事,定是底下人胡乱揣测!大理寺官吏此番借调多少人?”
    “八十二人。”江星阔一清二楚,还睨了陆侍郎一眼。
    黄侍郎点头道:“那我心中有数了,不会叫人没有汤药喝的,也不会叫人钻了这空子,灾后事多,想来也没人敢借着这事儿钻营吧?”
    他们两个阴阳怪气,陆侍郎气得吹胡子瞪眼,此事虽非他授意,可十之八九,也是那水部郎中有意讨好为之,实在愚蠢至极!
    江星阔看了看陆侍郎,道:“上位者纵览全局,细枝末节处总有疏漏,两位大人品质高洁,这种嗟磨人的手段,只有鼠辈才以为是好计谋。”
    也巧,说着水部郎中便至,身后还跟着个江海云,像是刚刚谈完事情,一道从官廨里出来。
    江海云头盖乌云,瞧着不是什么好相。江星阔不知怎得稍感愉悦,道:“新婚燕尔,阿兄怎么一脸衰相?”
    “真是霉运当头,阿娘非要死守个吉时成婚,你新嫂从明州来时颱风虽未至,可风浪已渐大,一个浪头卷了她半船嫁妆去,至今还没找到。”
    江星阔凉丝丝的说:“人没事已是万幸。”
    “也是,只是那船嫁妆里,有她继母给的体己添妆,她觉得愧对继母心意,整日郁郁,我这才来找水部郎中,翻船地离码头算不得很远,水也不深,想看看能否派渔人下去捞一捞。”
    “什么?河水浑浊,淤泥滚滚,还派人潜下去?阿兄何时变得这样不分轻重。”江星阔毫不客气的斥了一句,引得那边训人的陆侍郎,挨训的水部郎中,看戏的黄侍郎都看了过来。
    “我,”江海云气结,扯了扯江星阔,扯不动,压低声音道:“自然是过两日,过两日再说。”
    “那何必急急来此?”江星阔翻身上马,口吻冷硬的道:“不若告诉小嫂,许是天意呢?”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马尾甩了江海云一脸,一丝丝的疼。
    他气恼又不解,心道江星阔虽是个凶戾的,待他却也有礼,从不曾如此,而且话里话外针对的似乎是施明依,他皱眉想了想,决定回家问个清楚。
    大理寺虽派了好些人手支援各部,自家却也杂事不断,风灾过后,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家破要修缮,人亡要治丧,总之就是一字曰“钱!”
    这若是寻常厚道人家,东挪西借,总有法子,可若是似周家这般惹人憎恶的,便是人人厌之,许了高利也不借。再有甚者,本就是举债度日,眼下更是连利息都还不上了。
    幸而圣上从知临安府所请,下诏宽限理还私债,以免债主强逼,使百姓没了转圜余地。只是天恩浩荡,施行起来却又不得那么圆满。
    临安城中接连又死了几人,其中还有两人也是借了南山寺的钱还不上,从而想不开自尽而亡的闺中少妇。
    自尽本不归大理寺,可泉九见了瞿家这几日的愁云惨淡,又想着死了这人怎么也是向南山寺借钱的,心中有些狐疑不忿,便向江星阔揽了这个差事,去南山寺询问情由。
    瞿青容得知,便也要跟去,“我只是女眷,上香拜佛再常见不过了,有何不可?”
    于是待城郊退尽了积水,两人便一道往南山寺去了。
    第41章 木莲豆腐与花娘
    泉九前脚刚走, 后脚泉驹便来了大理寺,只是他不敢进去,在门口溜达了好些时候,被守卫一把提住。
    听说是来找泉九的, 守卫便叫了阿山来。
    阿山知晓内情, 知道那日是泉驹良心未泯, 泉九这才逃出生天, 待他还算和颜悦色。
    “我们大人有事出城去了, 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你有什么事?”
    泉驹嚅嗫良久,吞吞吐吐的说孙氏遭狗咬了, 没有银钱看病。
    阿山倒愿意借钱给泉驹,只是花在孙氏身上,却很不痛快, 想来想去, 还是掏了两粒碎银, 道:“若是疯狗咬得,你可得小心了, 别把自己也折进去了。”
    泉驹一怔, 想起阿娘忽得畏冷, 又骤然怕热, 而且口沫四溢, 吃不下睡不着,心下凛然,急忙道了谢就往家中跑。
    待他跑到家门口,却听见泉大一声惨叫, 进门就见他一巴掌把孙氏呼在地上, 捏着不断流血的虎口斥骂。
    一时间, 泉驹傻在原地,都要不认识这个一向庸懦的父亲了。
    “借来多少?”泉大甩甩手。
    泉驹摊开手,泉大看清两粒银子,一把拿走,还啐了一口,“狗屁兄弟,就值这点,你再给我去要,模样弄得可怜些。”
    泉大伤口上的血落在泉驹掌心,孙氏身姿古怪的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泉驹看着那滴鲜红,从头僵到脚,想到阿山的话,连悲伤都顾不上,狂奔到水缸边洗手。
    泉九尚不知兄嫂遭难,站在南山寺如长龙般的施粥队伍前出神。
    长龙的另一侧,依旧是庙会小集市,比之往常人少了些。
    瞿青容洁白的鞋面纤尘不染,松松踩在马镫上,这匹黄马本是大理寺公家的马儿,不过是泉九跟着江星阔久了,马儿总是他在骑,如今又得了个一官半职的,也没人这么没眼力价跟他抢。
    泉九上次得了马儿相救,总觉得它很有灵性,再加上这马儿也不年轻了,他就格外怜惜几分,不忍叫马儿负重,就拽着缰绳做了一回马夫。
    “来,喝一些。”泉九递过一个干净的白瓷碗,瞿青容俯身一吮,状如冰而软似豆腐的木莲冻就滑进了口中,透明的缝隙里是满溢的糖蜜,剔透晶莹的凉,沁人心脾的甜,与舌尖厮磨着,击溃了暑气。
    夏日身子倦怠笨重,这一口下去,人都轻盈了。
    “少些薄荷味。”瞿青容将碗推了推,让泉九喝。
    摆摊的婶婆笑道:“娘子说笑了,我这小本买卖哪里用得起薄荷。”
    泉九见她大热天的出来讨营生甚是辛苦,便多给了两个铜子。
    “娘子拿着玩吧。木莲果多子,取个好意头。”对方投桃报李,给瞿青容奉上一个圆墩似青皮核桃的果子。
    泉九红着脸看瞿青容,她淡笑道:“多谢。”
    若不是沿途泥泞未干,施粥长龙里偶有灾民哀哀哭泣,此行倒不像来查案,好似来踏青。
    “南山寺名声素来很好,便是放交子钱赚些生息,也是为了修葺庙宇佛像,兼赈济灾民,所以官府一向帮扶。”瞿青容幽幽的说。
    泉九熟悉她的口吻,听出几分言外之意,就道:“你不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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