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脱去斗篷,岑开致便落入一个炽热的怀抱中,忍不住笑道:“你心里总有这些盘算。”
    外头还未演上,卷帘落着,雅间里两盏油灯燃着,一点光亮。李氏备的衣裳虽是冬衣,因配了一件严实的狐毛斗篷,所以质料薄透。炭火燃足,半点不冷,果然是为娘的心意。
    肉贴一处,温度渐渐融成一体,等到好戏开锣,岑开致已成了一副眼眸湿润,红唇微张的喘着气的情动模样。
    见江星阔眸中浓绿翻涌,暗自忍耐,岑开致倚在他怀中嗔道:“何以自作自受。”
    “莫动,乖些。”江星阔平了平气,揽紧了她。
    岑开致拽开卷帘,就见台上一华冠顶头的美娘手持半丈长小臂粗壮的线香正在虚空中写字,奇的是那线香所成之字竟然凝而不散,直到‘好戏登场’四字写定,这才袅袅淡去。
    台下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岑开致也连忙鼓掌。
    江星阔的身体好似她最舒服的一张躺椅,岑开致蹭了蹭他的胸膛,道:“临安果然不同,虽是一样的戏法,演起来却更精妙。明州只一根普通粗细的线香,燃出的烟气还得用筷子勾引才成字。”
    “莲花楼的戏台这样大,把戏自然也要大。”
    江星阔心思不在戏法上,那目光岑开致没发觉,他本就敏锐,登时就捉到了。
    对面雅间内,嘉娘大为尴尬,低下头去,倒是荆方落落大方,对江星阔一笑。
    台上一道璀璨的火线燃过,吊着小童的绳索燃尽,可他竟未堕下,而是怡然自得的在半空中闲庭信步,从一楼戏台前的观众脑袋上方走过。
    二楼雅间的位次瞧着就更奇异了,那小童真真是悬空的,上无吊索,下无垫脚。
    岑开致起初看得惊异,不住的问:“这是如何做到的?”
    “灯暗了。”江星阔微微一点拨,岑开致恍然大悟。
    火线烧过之后那一瞬间,莲花楼内的灯暗了好些,只是众人被小童悬空之术震慑,没有觉察到。
    “有金铜炼化之索吊着,不过色泽黯淡,看不出,若用刀面折了光出来,可以照出来。”
    岑开致忙道:“不好戳破的,人家吃饭的手艺。”
    好些戏□□番登场,有武生刀剑相搏,当胸一剑,刺了个洞穿,转眼间连个血点都没见,又一时头身分离,看得人惊心动魄,目不暇接。
    热场的鼓点敲在人心上,心脏跟着扑通扑通跳,岑开致抚着心口,还担忧钱阿姥是否吃得住这个。
    终于,台上转场一歇,莲花楼的小厮送上了一份点心。白玉豆腐一般的杏仁羹,小厮不知怎么个动作,忽得使盘正中绽出一朵莲花来。莲花楼之名,大半倚着这道名点了。
    那莲花乍然绽开时,江星阔见岑开致一双水杏眼睁得似猫儿逮鼠,等着小厮一走,就迫不及待的一尝。半羹半冻,能嘬滑入口,杏仁细腻乳香浓烈,底下铺了柚粒和枣片,清美好味。
    “我瞧瞧他这盘底的机关怎么做的。”岑开致喂过来一勺滑冻,江星阔张口吃了。
    她说着又觉不对劲,道:“莲花楼不会留着机关在这供人研究,定是掀盖时就被带走了。”
    江星阔一勾她的鼻尖,笑道:“阿致聪慧。”
    第72章 糖榧饼和捡尸三人组
    二楼雅间对雅间, 并不是一览无遗,不过江星阔刮岑开致鼻尖这个动作嘉娘看得分明。
    “看得久了,倒也觉得两人登对。”嘉娘说,语气中有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黯淡。
    荆方笑道:“是般配。江大人英武, 岑娘子娇美。”
    嘉娘亦见钱阿姥几人在旁边雅间里看得瞠目结舌, 道:“江星阔倒大方, 开个雅间十两银子, 平白请这么多闲人来看。”
    “开了雅间, 一人也好十人也好,除开茶水费都是十两, 还不如多请几人合算。”荆方道。
    十两银子,若不是江星阔请客顺带,谁舍得?茶水糕点也一应记江星阔的账, 杨松有些放不开吃喝, 寻了个借口出门解手。
    小厮见他衣着朴素, 以为是寻常客人误入雅间了,就给他指了个不常用的茅厕, 曲曲折折的小径掩在竹林里边, 还好这泡尿不急, 不然非得尿裤子不可。
    他方便完走出来, 忽得耳朵里钻进男女交欢之声。
    天为盖, 地为床,有人贪图野趣,却惊得杨松这老实人差点崴脚。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他的兄弟杨三听到这响动, 当即撇了扁担, 蹑手蹑脚的钻进竹林里窥听。
    莲花楼中叫好声浪一声盖过一声,隔壁便是酒肆食楼,文雅些的行酒令,粗放些的划酒拳,总归是喧腾的。
    可杨三掩在这竹林里头,却是觉得周遭的闹衬得此地更静,各种细密的响动都无比明晰。
    杨三本就性淫,听得那方已经了事,觉得无趣,啐了一口,借着月色看清那女娘是莲花楼里弄琴的头牌,心中暗暗记下,匆匆出来了。
    可巧,一抬眼正瞧见杨松从外边的斜楼梯登了上去。
    “老六,他来莲花楼做什么,送炒货?”杨三纳闷,便跟了上前,却叫人拦了下去。
    “方才那是我兄弟,他能进去,我怎么不能?”
    “人家是雅间的客人,你算个什么玩意,给老子滚下去。
    杨三心里不忿,凭什么杨松是客,他却在莲花楼里做苦活,杨松这小子果真是没安好心。
    莲花楼里戏法诡谲奇异,像是叫众人做了一个梦,钱阿姥和杨母只觉自己大半辈子都白活了,开得眼界还没今日一回多。
    江星阔备了马车载他们回去,自己则同岑开致共骑马,说要去碰一间夜里才开门的鱼皮馄饨。
    阿囡兴奋过头,其实早就累了,一上马车就歪在公孙三娘身上睡着了。杨母亦是如此,靠在杨松身上睡着了。马车一动,她们睡得更香甜了。
    杨松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他,挑了车帘一瞧,见是杨三在后边跳脚。
    公孙三娘和钱阿姥也听见了,道:“晦气东西阴魂不散的,不知又寻你什么事。回去锁好门户,轻易别开。”
    杨松点点头,心下有些不安,原本新鲜愉悦的心情也遭到了一点磨灭,只要日子还继续的过,就没有永恒的快乐和不消散的阴霾。
    岑开致这辈子最开怀的日子有两段,一是年少未出阁时,同阿爹四处经商游历,二就是眼下,亲朋在侧,爱人相偎,纵然今冬一日寒过一日,她心里依旧春阳融融。
    年尾,岑开致有些躲懒,但又心思活络,制出了两种饼——糖榧饼和鱼虾饼,一酥甜一咸鲜,用料都在名字上了。
    一把好红糖,一捧香榧碎,扯开一块油酥面,将这两味食材都按进去团好再摁扁,投进油锅里先炸一道,一个个晾在竹篾上沥油,过了会子,灶烧得旺一些,还要再炸一道,逼出油去,使之更为香酥。
    鱼虾饼也是一应做法,不过是用鱼茸虾肉做馅,加点葱末增香,早间一炸这饼子,能香上一整日。胡娘子每日替客人来食肆买鱼虾饼送粥,单她一间粥铺就能吃掉五十个有余。
    因有了沈平,粥铺的买卖不必叫公孙三娘去送了,岑开致再借胡娘子的驴车过意不去,年节里买驴价贵又不合算,只先买了半车的豆料送去,算是屡次劳动小毛驴的资费。
    “你呀,就是太客气。”胡娘子不知怎得,脸色有些不好,见岑开致盯着她看,抚了抚脸,道:“夜里没睡好,有些头昏。”
    岑开致忙道不叨扰了,出了粥铺门就见泉驹一脚深一脚浅的走来,手里托着两个雪娃娃,大约是早就捏紧实又冻了一夜的,雪娃娃外壳冰层凝固,似冰似玉,倒是精致。
    泉驹递到她跟前显摆,道:“岑娘子看,像不像阿囡。”
    岑开致哑然失笑,泉驹都比泉九高了,可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胡沁也来了,跟在泉驹后头同岑开致问好,手揣袖里,走路东摇西晃的。
    “胡小郎今个大寒天怎得来了?”岑开致掀开门帘让两人进来暖身子,笑问。
    “在家整日叫老头烦着,我那姐姐又带着姐夫回来住了,我不耐烦听他们俩一齐唠叨。”胡沁道。
    食肆后的小河上正热闹,胡沁这性子哪里耐得住,一瞧,是有人在河面上凿了洞掏鱼呢。
    阿囡早也蠢蠢欲动,只是钱阿姥不让她去,眼下泉驹来了,钱阿姥一向喜他年少稳重,由他带着阿囡去耍耍也好,只是不许站那冰面上头。
    临安也难得连河也冻上,虽是冻上好几日了,毕竟不牢靠,冰面下活鱼游动还能见呢,大家都惜命,只是沿着几处河埠头边凿开了冰层。
    食肆后头正好还没人占了,胡沁扛着刀斧,泉驹拎着木桶,阿囡带着网兜就玩去了。
    凿冰对于这俩少年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几下功夫罢了,泉驹从阿姥的菜圃里挖出几条冻僵的蚯蚓,碾成几段做鱼饵了。
    大约是鱼饵新鲜,又或是冰面模糊,叫鱼儿看不清人影也听不见响动,懵懵懂懂的就上钩了,一下从宽大的河流中飞到了一只窄窄木桶里。
    鱼儿挣扎,水花四溅,一连上钩好几条,看得阿囡直蹦跶叫好。
    胡沁喜滋滋的说:“午间好叫岑娘子烹鲜鱼汤了。”
    泉驹又投了鱼钩下去,一小节蚯蚓缓慢的没进水里,大大小小几个还皆全神贯注的盯着看,冰面上黑沉沉的水洞忽然浮上来一张惨白人脸,头发像海发菜一样散在水里,正正好填满了这个挖凿出的冰洞,严丝合缝的简直诡异。
    三人像冰封住了那样安静而僵硬,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胡沁从胸肺里声嘶力竭的吼出一声,“你娘喂!!老子钓的鱼不能吃了啊!”
    钱阿姥自晓得他们几个撞见浮尸了,就陀螺似得没停过,着急忙慌的烧香拜佛,又去瞿家讨了好些柚枝柚叶,前门后院堆了几个角,烧得又香又呛。
    炭火生得旺,三人被钱阿姥用几件袄子严严实实的裹住了。
    阿囡是有些吓着了,不过缓过神来,更多是一种惊异,寻常日子里突然乍现的悚然刺激。
    胡沁和泉驹两个阳气旺盛,血气方刚的男儿,那点恐惧早飞到九霄云外了,冒了一脑袋的汗,刚小心翼翼的掀开一点厚袄,又被阿姥一把钳住,又辣又甜的一碗姜汤灌进去,胡沁差点喷火。
    泉驹也没好到哪去,热得难受,听见泉九在外头喊他们,两小子飞快的跑了出去,热腾腾的两个人站在雪地里,浑身的白烟。
    泉九和阿山正吃着鱼虾饼,嚼得满嘴喷香,岑开致炸饼的时候又窝了一勺花椒面,虽只那么一点点,可味道好得不只一星半点。
    泉九捂着饼,警惕的盯着他们的衣裳后摆瞧了眼,嘀咕道:“还以为多大个屁窜出来,都他娘的要腾云驾雾了。”
    “叔,死的是谁啊?”泉驹忙不迭问,胡沁也好奇。
    两人张望着,手里又被阿姥塞了碗松子擂茶和一个热乎乎刚出炉的糖榧饼。
    糖榧饼要比鱼虾饼厚实一些,没那么焦脆,新炸的这几个饼又多塞了一把红糖,撕开外酥内软,饼子绵绵的,浓稠的红糖汁就要淌出来,后齿磨到榧碎时,香得魂魄跳三跳。
    尸首就搁在弄堂里等黄仵作来,街坊四邻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几圈,泉驹和胡沁在人堆里大快朵颐,旁人忍不住侧目咽口涎,到底按捺不住,时不时就有人从后门钻进来要买饼,这会功夫倒是卖出去好些。
    看热闹,怎么能少得了文豆,“谁死了?我瞧瞧,让让啊。”
    他矮着身子从沈平咯吱窝底下钻出脑袋来,只是一瞧见那张死人面孔,忽然如游鱼一般又滑走了。
    钱阿姥还喊他呢,“文豆,吃不吃饼啊。”
    文豆差点一口答应,忍痛当做没听见,刚从人堆里拔.出来,文豆又一脑袋撞在了马背上,黑马不动如山,有些嫌弃的看了他一眼。
    “哎呦。”他捂着脑袋抬头,就瞧见江星阔淡漠的面孔,文豆没由来的心虚,含含糊糊的叫了句大人,急急的跑了。
    因为死者的身份暂时弄不清楚,黄仵作前来也只是粗粗检验了一番,就让人裹了尸首,先搬回大理寺再说。
    眼瞧着热闹要散,众人都要各回各家了,人群后忽然冲出来一个人。
    “死的是谁?是不是我三弟?”杨大叫道。
    黄仵作看了泉九一眼,泉九点点头,就掀开了裹尸布给他看。杨大看清面孔,惊得跪在地上,仰天哭嚎了一声,粗哑难听似狼嚎,又忽然起身冲到杨松的炒货铺前,竟一把掀掉了他的炒锅。
    “老六,你真够狠手的!竟然杀了老三!”
    第73章 烫伤和瘀斑
    杨松炒货用的是粗砂和细石, 滚烫的砂石溅了一地,几个正在炒货铺前玩耍的孩子被溅了半身,幸好是冬日里袄子厚,文豆又飞出去扑在他们身上, 故而只手背上被烫了些, 也疼啊, 又怕, 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其中两个孩子是朱氏和冯娘子的两个儿, 朱氏闻声抄起裁布的大剪子就要跟杨大拼了,被阿山一个健步扯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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