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一向临危不惧,颇善于应对这样紧急的情况,因此听到这质问的话,少女也只是镇静笑笑,反倒问了一句:“大晚上的,小师叔白日辛劳教了我们一天,如今天色都那么晚了,怎的还不歇息?”
    张阑清也不说话,只用一双凤眸静静看着她。
    崔辛夷脸上的笑僵了僵,心里暗自后悔,怎么招惹了这样一个瘟神来,当初就不该跟他做什么交易,平白在他面前露了底。
    少女脸上的笑退去,轻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小师叔,弟子也不怕您笑话,想必您也是知道弟子在家中的处境的。弟子自小流落在外,从小渴慕亲情,可惜自回家后家中兄长却很是厌恶我。”
    崔辛夷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她肤色本就白皙,现今眼圈红了就格外明显,少女眼中若隐若现的泪花映着她掌心夜明珠的光辉,令人颇为动容。
    张阑清微微一愣,倒是没有想到三言两句竟能惹得她垂泪。
    他唇角不自在地绷紧。又听那少女说:“我……我不过是趁夜想去兄长住的地方瞧上一瞧,可又怕兄长瞧见愈发对弟子不喜,毕竟弟子在剑宗也没有旁的亲友了。”
    他因是半妖的身份,实则父亲一直拿他当个耻辱,从未对他有过半分慈爱之心,他其实很能与眼前这黯然的少女共情。
    ——若他不是自年少时候便接仙盟司的任务与诡计多端的妖族打交道的话。
    张阑清任这梨花带雨的少女在自己面前轻声啜泣,无动于衷,凉飕飕道:“你兄长姓甚名谁,拜入了哪位道君门下,住在哪个峰,住在这个峰的哪个洞府?”
    少年抱臂转头看向垂首伤神的崔辛夷,继续逼问:“——你不是说方才刚去他的住处看过么?”
    -
    崔辛夷刚走不久,来找崔辛夷的方南书就来到了方才她呆的地方。
    因是师弟师妹刚住到主峰,方南书忙着其他的事,前一天没去看过他们,便想着晚上到师弟师妹的洞府中看看。没成想,她到崔辛夷洞府的时候,崔辛夷的洞府设了禁制,叫人又无人应答。
    方南书便拿出了师父给的弟子玉牌,弟子们都会在自己的玉牌上留下一缕神识,交给师门保管。玉牌上刻下了特别的阵法,配合着宗门阵法,便可查看弟子们的位置,以免弟子们出现意外又找不到人。
    她用玉牌定位到崔辛夷在隔壁的灵秀峰上,便满头雾水地来到了峰上,大晚上的,师妹为何要来到此处,难不成这里是有她认识的人?
    玉牌定位有延迟效果,方南书这会儿才只定位到崔辛夷在此处,却没看到她的人。
    突然,耳畔传来一声“吱呀”的门开声。
    方南书应声转身,只见侯镜箔一身白衣,背脊挺直,他站在门口,一手扶在门框上,一双犹如墨玉的眸子静静看着她。
    与他的目光相撞,方南书浑身一僵,这才意识到,她只顾着找师妹,竟然无知觉地来到了他的住处。
    她动作一顿,又看灵牌里显示师妹已经回到了主峰,便当作没看到那人,转身欲要离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如琳琅相撞的男声。
    “阿姐,如今我们见了面,便是连声招呼都打不得了吗?”
    方南书回头,见那人一张清俊的面容上带笑。
    她恍了下神,转瞬又清醒了过来,只淡淡道:“侯师弟可有事?”
    侯镜箔停顿了一下,道:“阿姐深夜来此,是有事吗?”
    方南书不想多跟他说什么,只道:“无事,只是途经此地,时候不早了,师弟也早点睡吧。”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此处,往主峰去。
    路上的时候,天边突然响起一道惊雷,刺目的闪电似乎将天都劈出了一道裂纹。
    快要下雨了。
    方南书步子加快,果然,刚到院子,瓢泼大雨便倾盆而至了。
    她站在屋里,掐了一个诀将身上淋湿的衣服烘干,她往门外看,雨水在屋檐下结成一道雨帘,仿佛在阻止着人再外出。
    方南书想,恐怕今晚是没机会再去看师妹了。
    她静静坐着,这样的雨夜,又是方才才见过那人,不免让人想起,过去同在这样的雨夜发生过的事来。
    她未拜入九渊前,其实不过是南洲一个小的修真世家家主的私生女,自小被母亲抛弃在了方府大门前。
    父亲家中已有身份尊贵的妻室,可想而知,她这样一个不受夫人喜爱的女儿后来的命运会如何。
    她确实在方府过得很不好,受尽欺凌,缺衣少食,性子也变得越来越懦弱。
    她没有什么朋友,巧在父亲曾经给家中的孩子们请过教书的夫子,她受过启蒙,便常常跑去方府的藏经阁中看书。
    她住的破旧小院子靠近府里墙边,里面有一个隐蔽的通往外面的狗洞,她幼时常常钻出去玩,自己没有朋友,便收养些流浪的小猫小狗作玩伴。
    后来,她长大了,也悄悄将那个洞口凿大,能时常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十三岁那年,在那个被凿大的狗洞里捡到了一个小乞丐,他衣衫褴褛,身上有不少的鞭伤。她本就善良,生了恻隐之心,将这小乞丐带进了自己的房间里照顾。
    这一照顾,便照顾了五六年。小乞丐洗干净了脸有一张颇清俊的面容,相比较怕事的她,他有许多的想法,他会帮她反击欺负她的家中姐妹,给她带去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会软软地叫她“阿姐”……
    他们相依为命,情愫暗生,一个雷雨夜里,少年拥着她,在她的后颈上喘着粗气,说要一辈子对她好。
    后来,他果真待她更好,他认真规划着他们的未来,带着她逃离了那个带给了她无数噩梦的地方,两人辗转来到了九渊剑宗,参加了九渊的收徒典礼。
    变故从此开始发生,两人约好了要一起修逍遥剑道,往后不管是在外门还是在内门,还能结为道侣。
    可等到拜师宴结束后,她才知道,侯镜箔选了无情剑道,成了常毓道君的大弟子。
    她自然是去找过他对峙的,可那素来对她亲热的少年竟然一脸冷淡说,他帮她,带她来剑宗,不过是看她可怜,现如今两人已经两不相欠,还让她往后不要再来找她。
    作者有话说:
    辛夷:拜师完毕,白天练剑,晚上出去搞点事情吧,
    二师姐:查寝,人呢?(打开定位)
    第32章 九渊剑宗
    孟雪川这段时间身上的伤都没好全过, 每日晨起的时候也是浑身酸痛,呲牙咧嘴地起来。他在家的时候母亲疼宠,管教严的父亲几乎不着家, 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和累。
    可他一想到不能让崔辛夷小人得志, 让她的修为超过他,还是咬咬牙坚持了下去。
    他起得越来越早, 可还是怎么都没崔辛夷到演武场到的早,因此他暗暗下决心,没有她来的早,那便定然要比她晚走些, 多修炼一会儿。
    这日的演武场, 天色已经擦黑了,张阑清望了一眼天,收了剑鞘, 语气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今日的修炼便到这里罢。”
    说罢, 他便转身离开了演武场。
    孟雪川从地上爬起来, 浑身疼得一张脸都皱成了包子, 但他还是假装若无其事, 像往常一样爬了起来, 捡起了芒种, 一副要离开演武场的样子, 余光却悄悄瞥了眼崔辛夷。
    崔辛夷将剑收了起来, 已经抬脚往演武场门口走去了。他也跟着她,离开了演武场。
    崔辛夷最近也很累, 晚上看书, 白天炼剑, 她已经许久没有在晚上好好睡过一觉了。另外还有一件感到累的事情,那就是被孟雪川卷得累。
    他一天比一天来得早,练剑的时候还要观察着她,纵使崔辛夷心性极佳,这时时刻刻的窥探也让她有点不自在。
    她的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眼下想着多些时间来练剑,可晚上若不走,孟雪川看到了,时间一长,岂不是又变成了要跟他一起修炼。
    她便想着,先假装离开演武场,一会儿再回来练剑,于是走到演武场门口,便对孟雪川道:“师弟,我先走了。”
    孟雪川也客套道:“三师姐也早点回去休息。”
    演武场归于一片寂静,过了半刻钟,服过灵药、简单处理过伤口的孟雪川又悄悄回到了演武场。
    可等他刚打开演武场大门,就与一个熟悉的人对上了视线,崔辛夷也刚进了演武场,看见孟雪川吃了一惊。
    月黑风高的,其实不太能看得清人脸,他们对视一眼,又假装没有看见彼此,默默移开了视线。
    两人默契地各自找了一个位置,开始今晚的修炼。
    直到第二天晨光熹微,张阑清提剑入内,看到便是两个袍角都被露水染湿的弟子。
    转眼又是半月过去,住在主峰上的人寥寥无几,崔辛夷和孟雪川的卷还是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映山道君欣慰地说后继有人,连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大师兄傅其凇都来演武场看了他们一次。
    大师兄人长得很俊,但一双桃花眼下乌青,黑眼圈很重,可见曾经也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眼下竟被师父剥削成了这副模样。
    他们进门这段时间,二师姐明明素日无事,可没来过一次演武场,她倒是在这段时间做了很多灵食,说是给他们补身子。
    崔辛夷和孟雪川都大概猜到了师姐是真的如传闻那般转道重修了,逍遥剑道可以因为悟不到剑意在一个境界耽搁许久,但弃道的,只能说明此人心中有执念,且剑主本人以为这执念是其这辈子都解不开的。
    他们才入门,也不好问方南书心中是有何执念,连孟雪川见二师姐每日送来各种好吃的吃食都有些不忍心。
    半月中的一天,崔辛夷终于到了炼气后期,孟雪川的傻眼自是不必再说。他几乎半月不睡觉,磕补气养神的药丸似吃饭一样吃了好几天,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呆在演武场上,也突破了炼气后期。
    这天傍晚,小师叔已经走了,崔辛夷和孟雪川正分别练剑的时候,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是许久没有见过的崔仙客和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
    孟雪川一见到崔仙客,倒还算亲热,毕竟因为南北两洲的关系,他们自小认识,关系也不错。
    崔辛夷放下剑,崔仙客一来,目光便放在了她的身上。她还以为前段时间催了他还灵石,崔仙客是来找她的茬,不想他说明来意,竟然是来还她那次打赌的灵石的。
    崔辛夷接过崔仙客递过来的白色储物袋,熟练地抹去了欠条上的神魂印记,笑盈盈道:“多谢崔师兄了。”
    九渊剑宗有规矩,进了宗门的弟子不可提宗门外的关系,一律按照辈分和进宗时间论资排辈,是以崔辛夷便只能叫崔仙客“师兄”了。
    崔仙客脸色很是不好,他阴阳怪气道:“师妹不用谢,你费尽心机谋取的一万块灵石,本就是应该还给你的。”
    崔辛夷接过灵石,低头点着灵石的数目,随口道:“那真是可惜了,若是师妹输了,师兄本应该得两万块上品灵石呢。”
    崔仙客闻言,脸上青红变换,抿着唇,一双看崔辛夷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
    孟雪川见崔辛夷又是上次收他灵石的熟练套路,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她竟然连亲兄长的灵石都要讹上一番,莫不是掉钱眼子里了。他早就见识过崔辛夷嘴皮子上的功夫,这会儿也并不打算开口。
    只是看着崔仙客黢黑的面孔,他难免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一万块上品灵石,对他们这样算是五洲顶尖出身的人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啊,崔仙客恐怕连自己修炼的老本都搭了上去。
    崔仙客拜在了宗门另一个无情剑道道君的门下,这道君道号青衍,在内门九峰中也排得上名号,跟着他一起来的白衣弟子名叫方洲,是他的师弟。
    宗门内一直有无情剑道歧视逍遥剑道的传统,逍遥剑道早年是有过繁盛一时的盛景的,那时候的弟子们人人都像孟雪川一样,莽着一股劲,总觉得自己能一定能够悟了剑意,从此青云直上,大道锦绣。
    可是随着逍遥剑道的弟子们一个个的卡在了筑基、金丹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看着身边与他们同时期入门力求稳妥拜入了无情剑道的弟子一举金丹,跨入元婴,但凡修士,年龄也是有数,意难平的他们等不了。
    逍遥剑道一时间的繁荣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大范围的转道重修,不知多少多年难以悟道的弟子跪在师门前,求得师父的原谅,转身便拜入了无情剑道的门下。
    对于这些转道重修的人而言,曾经引以为傲的逍遥剑道反而成了他们的耻辱,他们开始诋毁逍遥道,劝阻他人修逍遥剑道。当然这一切在门规森严的宗门内都是悄无声息的,暗流只涌动在底下。
    多年前逍遥剑道弟子大范围的转道重修令无情剑道弟子莫名拥有了一股优越感,此时这一直都是崔仙客小弟的师弟方洲见崔仙客心情不佳,再看这新入门的两位逍遥剑道弟子竟都已经与他同是炼气后期的修为。他上前一步问道:“你们二人都是刚入门的师弟师妹?”
    孟雪川不认识他,也不搭理,方洲也不等他们回答,就自顾自接着道:“两位师弟师妹天赋倒是不错,只是可惜修了逍遥剑道,现今修为还能像师兄一样逐渐提高,往后指不定就要滞留在筑基或是金丹了。”
    说罢,他又凑近他们,小声道:“映山道君挂着一个掌门的名号,宗门内谁人不知,他收你们都是为了他的一己私欲。你们大师兄每日忙于宗门事务,早已卡在金丹期十几年了,二师姐转道修了食修,连无情剑道都不入,你们以为你们往后就能有什么光明前途?”
    “师兄也是好意劝告你们,宁修外门无情道,不做内门逍遥狗。”
    这叫方洲的白净弟子嘴上说着是劝导,实则句句恶意,还讽刺他们是狗。
    孟雪川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他脸色黑了一片,冷哼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教我做事?”
    方洲只笑着道:“我不是教师弟做事,不过说些旁人不敢说的实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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