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齐齐转过头去,见郎君睁开了泛着猩红的眸子,右臂横放在曲起的膝盖上。他低声问道:“朔,你可查出些什么了?”
    苏朔将密函递过去。他的职责是贴身保护郎君,自会有其他隐卫调查江晚宁的产婆。待郎君看完了信笺,苏朔补充道:“属下办事不力,还未查清女婴身生父母的死因。不过属下已着人奔赴永宁,想必不日后便能查出当年隐情。”
    郎君阅了信,复又卧于椅上。
    泛黄的信笺覆在他的面容,遮住了他渐渐攀升至放诞的唇角。
    摇椅轻晃。嘎吱,嘎吱。
    如此令人心愉。
    第12章
    江晚宁回到院里,才知道姨娘派人来过。
    “那时候姑娘还在屋里睡着呢,奴婢便没有让陈嬷嬷进来。”冬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默不作声地取下江晚宁衣领上的花瓣,“陈嬷嬷还将姑娘好一番笑话,说姑娘春困成这样。”
    江晚宁心如鼓点擂动,呐呐点头。
    “是……是呀。”
    江晚宁迈入浴桶,一双美目被水汽氤氲得迷蒙。她乖乖地攀在香樟木桶边缘,看着冬温在水中放入兰草香芷,“陈嬷嬷过来做什么,是不是姨娘那儿出事了……咦,今日沐浴为何要放这些东西?”
    “陈嬷嬷过来就是为了这事儿呢。”冬温笑了笑,“今儿个傍晚,昭怀长公主那边命人送来了请帖,邀姑娘三日后出席花朝宴会。夏姨娘说姑娘再等小半年便及笄了,理当学会和京中女眷交际,这才命奴婢取了兰草为姑娘沐浴。”
    江晚宁没吭声。她有点儿不太想去。
    “冬温你说,我明日能不能见到弄溪?”
    “沈家女郎啊……”冬温轻轻一叹。
    沈弄溪从前是江晚宁的闺中密友,不过她前年出嫁今年丧夫,夏姨娘觉得她和一个孀妇玩在一起不像样子,便三令五申地命二人断绝了来往。江晚宁当然是不肯的,然而沈弄溪是个聪慧的女郎,看到自己不受欢迎便不来了。
    “她为丈夫守孝三年,应当是不在的。”
    江晚宁出了浴桶,晶莹剔透的水珠缱绻地从她身上滚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团水渍。少女的身段正如春日的花苞蓬蓬地生长,冬温伺候她穿上贴身衣物,觉得又有些紧了。
    “姑娘哪儿都生得好,未来夫君见了必然欢喜。”冬温见她眉目蔫蔫的,有心安慰她,“杜郎君可是个潇洒美少年,断不会像沈女郎的夫君一般。”
    江晚宁并不关心杜从南怎么样,她都不曾见过他。即便他再怎么生得风流倜傥,恐怕也比不过她的四哥哥。
    江晚宁觉得及笄真不好。弄溪因为及笄嫁给了个混蛋夫君,甚至还和她舅舅闹翻了脸。江晚宁想到这个,心中不禁一跳,她不会也会因为及笄而和四哥哥闹翻脸罢……
    三日后的清早,江晚宁就被冬温凉夏拉出来摆弄了。她平日不饰雕饰本就貌美,今儿个仔细雕琢了妆面点缀了鬓角,活脱脱像一个桃花仙姬。
    江晚宁不情不愿地上了去公主府的马车。
    昭怀长公主是圣上胞妹,公主府的规格气派自然不必说。四面的厢庑游廊玲珑精致,江晚宁走得脚都酸了,才到了树木山石遍生的园子。她不想过分地惹人注目,便以绯色桃花扇遮面,不声不响地入座。
    未时一刻,公主被一群穿红着绿的小丫鬟们簇拥着来。她嫁人已有三载,行动之间袅娜多姿,脚踩蓼花苇叶都叫人觉得摇摇落落,惹得人人都往她的丰熟腰臀上看。
    昭怀公主偎着大理石大案,眼神一勾。
    “这是谁家的小女郎,生了一副天仙样?”
    女眷一怔,朝着公主指向的地方瞧去。
    有人嘴快答了:“那是楚国公家的千金。”
    昭怀公主当然知道她是江鹤的女儿,她甚至在早两年就知道了。美人对美人对态度,要么就是欣赏要么就是仇视,昭怀公主的态度是后者。她在几年前的花宴上见识了江晚宁的姿容,如她所想的一般,江晚宁在这两年里已出落得绝色。
    昭怀公主不喜她,又不得不巴结她。
    谁让江府四郎君是她哥哥呢。
    昭怀牵了牵唇,勉强笑道:“楚国公不愧被誉为汴京玉郎,生得女儿也是雪玉玲珑,让本宫瞧着就心里欢喜。本宫近来百无聊赖,等散宴后妹妹何妨来与本宫说说话罢。”
    顶着女眷们倾羡的目光,江晚宁僵硬地点点头。她望着桌上的甜品乾果、各类蜜饯,忽而觉得腹部饱胀,一点儿也吃不下了。
    申时的时候,终于散了宴。
    待园中女眷渐渐散尽后,昭怀对着江晚宁招了招手:“晚宁,你过来。”
    江晚宁踱步到她的身边,嗅到了她身上叫人腻得发慌的香味。江晚宁偷偷屏住呼吸。
    “许是你我之间颇有些缘分,本宫见了你心里就开心。”昭怀从发髻里取下一只奶白玉簪插入江晚宁的发中,笑说道,“此物戴在本宫头上失了灵气,果真它更配你。”
    江晚宁愣愣地瞧着她。
    “你我之间还是多往来的好。”昭怀见她眉目青涩懵懂,大抵瞧得出她不懂人情世故,索性便也直说了,“本宫听说你四哥哥前不久游学归家了?”
    江晚宁还是愣愣地:“嗯。”
    昭怀长公主无声地蹙起双眉,觉得江晚宁有些不懂事了。她一个堂堂的长公主巴巴地说了这么多,她区区一个庶女却不知看人眼色,说些奉承伶俐的讨巧话。
    昭怀几乎要放弃了。
    她转念想到了郎君。那位年轻的郎君啊。
    遥遥立于水榭之外的郎君,冷淡得就像是冰雪浇铸。他望过来的眼神有如高山深海的沉寂,撇去了世间男子的佻达,无一不让昭怀心驰神荡。也想让昭怀日夜撩拨他的欲,想看看他白衣褶皱,颠狂潦倒的样子。
    昭怀公主掩扇一笑,掩去口中金津玉液。
    “楚国公膝下的几位年轻公子本宫都是见过的,皆是人中龙凤。”昭怀觑着她,笑道,“唯独四公子深居简出,惹得不少女眷到本宫这儿打听,将本宫都问得烦了。不如晚宁妹妹和本宫说说他,到时候本宫还能用这些话堵一堵她们的嘴。”
    江晚宁叹气道:“我和四哥哥不甚相熟。”
    昭怀美目一乜,想驳她若是和四郎君不相熟,又怎会同乘游湖。转念一想,那日她手下侍卫调查的结果确实是江府三郎做东,许是江晚宁黏人,江羡之被缠得没法子了才带的她。
    江府四公子不得楚国公宠爱这件事人尽皆知。现下得知四公子处境远比想象中凄凉,昭怀心中半是怜半是爱,恨不得早些将他充入公主府中。
    既然从江晚宁这儿问不出什么,索性趁早了打发了她。昭怀借着头疼的缘由,道:“日晒久了头疼,本宫先回去躺躺。晚宁妹妹今儿个就先回罢,有空也来本宫这儿坐坐。”
    江晚宁温顺地点点头,随侍女出了府。
    “吓死我了!”一入马车,江晚宁便扑到了凉夏怀里撒娇,“长公主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眼睛睁得那么大,我还以为她看出来我扯谎了呢!”
    昭怀长公主的名声狼藉,江晚宁一点儿也不想四哥哥和她沾上关系。而且她也不愿意和昭怀有所来往,前些年出席昭怀公主的花朝宴会,她老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让江晚宁浑身不舒服。
    “姑娘不喜,那日后便不与她来往罢了。”
    江晚宁认同地点点头,想起另一件事。
    “四哥哥今儿个就去上值了,也不知他那里是什么境况。”江晚宁叹气,小巧精致的下巴托在手心,“让车夫在五芳斋停一停罢,四哥哥爱吃那儿的凤梨酥。”
    她屋里的梅子糖也没剩下多少了,多半还是四哥哥吃的。四哥哥生病那段日子里不肯吃药,江晚宁便把自己珍藏的梅子糖送了出去。他自然也是不肯吃糖的,江晚宁便剥了糖纸亲自喂他,这才半哄着让他吃了药。
    江晚宁这般想着,道:“也备些梅子糖。”
    他是个体弱的郎君,吃不准哪日又会病一场。
    ——
    江晚宁容貌愈盛,下车时特意带了帷帽。
    落日的余晖淡淡笼罩着街头鳞次栉比的商铺。往日只能在车窗里听见的商贩吆喝、推运车轮的路人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起来。江晚宁别目,见五芳斋前支了个摊子,边上坐着个算命老先生。
    凉夏在一边轻轻“咦”了声。
    “奴婢前两日过来,都不曾见过他呢。”凉夏看着算命铺子前挨挨挤挤的人群,颇是老成地摇摇头,“这活儿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奴婢去支个摊子也会说。这年头竟然还会有人信。”
    凉夏声音不大,足够让附近人听见了。那几人的眼神凉飕飕的,冻得凉夏缩了缩脖子。
    “这位老先生可不一样。”有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回过头,好心提醒道,“听说老先生是鬼谷子的在世弟子,不仅能预测命运的祸福吉凶,于相面之术更是高超呢。就在前几日——”
    人群中兀然一声激动叫声:“先生!”
    一个书生鬓发尽散,冲进摊子一把握住了老先生的手。他像是在极力抑制住胸膛里的哭腔,“若不是得了老先生帮助,后生怎会寻到亲生母亲,在她膝下尽孝呢!”
    “诸位!”书生面色涨红,语无伦次地交代着事情的始末,“后生的容貌自幼便被左右邻舍议论着,说是不像家中父母……昨日后生与一老妪擦身而过,被老先生说我们二人的骨相相似,一番滴血验亲后,果真发现那老妪乃后生生母……更可笑的是,后生的住宅离生母不过两条街,若非先生提点,我们二人恐怕见面千万次也不会认出对方……”
    人们看着痛哭流涕的书生,一时唏嘘。
    凉夏顿时改了口风:“老先生果真有两把刷子。姑娘我们不如也去瞧瞧……”
    凉夏回过头,发现姑娘怔怔地发愣。
    “姑娘、姑娘。”
    江晚宁回过神:“我们去买糕点罢。”
    见江晚宁不感兴趣,凉夏也就没有再提。
    二人携手进了五芳斋,在满目琳琅的饴糖和糕点里挑选。凉夏低声询问江晚宁属意哪一种,江晚宁心不在焉地随手指了两种。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面像是装了两只小兔子,扑通扑通地将她撞得心口发疼。
    她隐隐约约地记得,小时候两个老婆子就议论过她既长得不像国公爷也不像生母。她为了这事还跑去问过夏姨娘,不过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两个老婆子了。
    她也问过生母是什么样子,但夏姨娘总是支支吾吾的。
    她有些失落。
    明明哥哥弟弟们都能瞧得出长相似谁的。
    身边凉夏忽而“哎哟”一声。
    江晚宁抬起脑袋,见那个书生搀着一个跛脚老妪走了进来,道:“若非是那位老先生,恐怕孩儿这辈子都难和老母相认。那位老先生不收银钱,不如就买些糕点赠他罢。”
    老妪老泪纵横地点点头。
    五芳斋的杂役也是个好事的,一边包扎着梅子糖一边问道,“那位老先生真有这么神?我瞧着你们二人皮面上只有两分像,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先生看的可是骨相。老先生说世间长相相似的人可多了,然而父母给的骨相却是全然不同的。”书生笑笑,“我原本也是不信相命之术的,幸而身上有处胎记,又与我老母滴血验了亲缘,才信了老先生的神机。”
    江晚宁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想,我身上也有处胎记。
    杂役已将糕点饴糖裹好。江晚宁知道不好再逗留了,心事重重地走出了五芳斋。她下意识地往摊子上瞧了眼,见老先生已收了摊子。
    外边起风了,拂开薄如蝉翼的帷纱。美人娇靥不过掀开冰山一角,便引得过路行人竞相驻足。江晚宁不喜旁人热辣视线,只想快些走到马车。
    谁料身后传来一声姑娘且慢。
    江晚宁一怔。是那个算命先生的声音。
    “老夫冒昧打扰,希望姑娘不要怪罪。”陈典捋了捋髭须,“老夫无意窥见姑娘容颜,觉得姑娘有八分像某某认识的一位故人,她早些年走丢了一个女儿,也是姑娘大小的年纪……”
    “你放肆!”凉夏叱道,“你可知我家姑娘是何种身份,竟敢口出狂言!这话若是进了我们老爷的耳朵,即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陈典连忙躬身:“实在抱歉……只是我那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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