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看见李秀珍还死狗似的躺炕上,屋里乱得简直没处下脚,她尽量踮着脚避开地上的眼泪鼻涕臭袜子破鞋子,简直像走过了一片埋了千千万万地雷的坟场。
    终于来到李秀珍炕前,“妈妈。”
    李秀珍其实压根没睡着,任是谁窝了一肚子火气又饿了几天都睡不着。她没好气地问,“咋?”
    “妈妈你想不想让隔壁的卫阿姨有好日子过?”
    李秀珍顿时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可惜实在是饿太久了,晃了好几晃才坐稳,“放屁,我巴不得她赶紧倒霉,倒大霉!”
    张秋芳笑了笑,“那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听?”
    且说卫家这边,张秋芳气哼哼走了,小呦呦则是慢悠悠回家,手里捏着的瓜子是霉坏的,直接扔了可惜,可要是放兜兜里吧,她又担心会不会把自己的红皮花生也霉坏掉。
    犹豫一会儿,她还是把瓜子扔光秃秃的枇杷树下,又拿起小锄头,吭哧吭哧挖半天,埋起来叭,万一不小心被红烧肉吃了,坏肚子呢?
    看她真是个懂事的好宝宝哟!
    “刘主任,这是我自己卤的牛肉,您带回家尝尝。”卫孟喜把一个大大的油纸包塞过去。
    刘香现在也不跟她客气,毕竟俩人是各取所需,她只是稍微开一下方便之门。
    但这一次她掂了掂重量,“咋这么多,你买肉也不便宜。”
    卫孟喜笑笑,这可是货源,不维持好怎么行呢。上辈子那些那些供货商每年春节她发红包就不知道要发多少出去,上门还不能空着手,海参鲍鱼人参枸杞,每次光采买礼品就要花出去十几万,更别说客户家里见人就得给个红包,无论老小。
    她一开始也不知道要维护这些关系,以为只要自己手艺好,就有生意,后来吃过亏才知道,几条稳定可靠的供货渠道的重要性,或许比自己手艺还重要。
    这次她倒是想上刘香家拜个年准备几个红包啥的,但怕她拒绝,因为这个年代的人太淳朴了,她得悠着点儿。
    用力过猛把刘香吓跑,那叫得不偿失。
    当然,她的卤牛肉刘香已经很满意了,“上次你做的卤肥肠我闺女可喜欢那味儿了,说比外头买的好吃……等等,你下次可别又给我送,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既然你手艺这么好,有没有想过来书城卖卤货?”
    卫孟喜一愣,上省城卖卤肉?这她还真没想过,她现在只想的是,反正快餐的生意也被其他煤嫂抢走一半了,她干脆就不卖快餐,专卖卤货吧。
    本来快餐挣的钱跟卤货就没法比,再加上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都更多,那油烟味她是心有余悸。
    专卖卤货节省下来的时间,加上洗衣机解放的双手,她想把课本拾起来,从小学课本开始学起。
    即使最累的时候,她也没放弃读书的想法。趁现在年轻,还有机会上进,哪怕将来争取一个初中学历,夜大职工大学啥的,她也没有遗憾了。
    要是上省城卖卤货,她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不变,但在省城停留的时间至少要增加三四个小时,回矿区再卖半天……不行不行,这样就没时间看书了。
    刘香没想到她拒绝的原因居然是要读书,心里不免要高看两分,以前一直以为她就是个围着灶台转的小媳妇儿,现在看来倒还是个有上进心的。“行,那你当我没说就是。”
    卫孟喜今天只拿了一个猪头一副下水,五花肉干脆就没要了。骑上比平时轻了一半多的自行车,她来到自由市场转了一圈,摆摊的人寥寥无几,有的是年还没过完,有的是嫌天气不好。
    等来到小树林,发现赵春来正在那儿冷得直跺脚。“对不住,我来晚了,有点事耽搁一下。”
    在看见对方的一瞬间,他们彼此都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因为按常理推测,卫孟喜完全“可以”耍赖不付这笔尾款,而赵春来也有可能不要这二百块钱,直接南下。春节过后,粤东省又将有新的时髦货上市了。
    赵春来自然是要揶揄几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卫孟喜摸了摸下巴,“怎么,你就对自己的洗衣机那么不自信?”
    话一出口,俩人同时笑了,聪明人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赵春来。”
    “卫孟喜。”
    有了这个不错的开头,俩人也展示了彼此的善意,简单说了下各自的情况,这大概就是缘分。如果是平时,赵春来和卫孟喜都不是能主动向外人介绍自己真实情况的人,可就在今天,1981年的正月初五,他们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看见了希望。
    那种“希望”是——对面的这个人以后或许有用。
    准确来说,应该是一种同类人的信号。在商言商,大家都是成年人,他们都是家里等着自己挣钱回去吃饭的,没时间交朋友,现在认识对面这个人,跟朋不朋友的没关系,但以后说不定能互相帮助。
    聊了一会儿,卫孟喜就回家了,中午把该洗的洗干净,下午卤上,明儿一早正好能卖。
    不知道是刚过完年肉联厂人手不足还是怎么回事,今天的下水处理得不怎么干净,卫孟喜自己清洗了七八道,心里还有点毛毛的,干脆用醋泡一下。
    洗了太多水,大水缸都空了,她准备去挑两担,刚要出门,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哭声。
    是小呦呦的。
    她忙扔下扁担跑出去,“咋啦?”
    小呦呦一整个扑在厚厚的雪地里,吸入了太多雪,还咳个不停。老母亲的心都快碎了,一面跑一面把谁家的小王八羔子骂个半死,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这么小个孩子说推就推,那可是雪地,要是长时间爬不起来会死人的!
    她的崽,她平时连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一根!
    被妈妈抱进熟悉的怀里,小丫头一连咳了好几口才喘过气来,小脸通红通红的,嘴唇却又是青紫的,不知道是呛的还是冻的。
    “乖乖,告诉妈妈怎么啦。”
    小呦呦咬着下嘴唇,大眼睛里蓄的是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哥哥,打!”
    “卫阿姨,你家根宝跟人打架,就在村口。”虎蛋呼哧呼哧跑过来,还不忘轻轻拍拍小呦呦,嘚吧嘚吧把事情原委说了。
    “啥?!是根宝,不是卫东?”打架这种事,小暖男怎么会干呢。
    正是因为二哥打架破天荒第一回 ,要是小四哥她不会跑这么快,说不定还要看会儿热闹……谁知跑太快一头冲进雪地里,扑了个满脸,虎蛋在后头远远的看见,来不及拉住她……卫孟喜心头这一口气才终于放下,不是被人推的就好。
    心里再着急,她也不能舌下最小这个,只能先抱进屋暖暖,灌热水,等嘴唇转正常才放心。
    小呦呦缓过劲来可急坏了,指着门外说:“哥哥打,妈妈要帮忙。”
    “就你知道护你哥,好好在家待着,我去看看。”急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你知道是为什么事打架吗?”
    “坏阿姨,说……说妈妈坏坏。”
    这下,卫孟喜听出来了,是有阿姨说她的坏话,然后根宝跟人打架?
    事情是这样的,卫孟喜不是早出晚归的跑嘛,那辆二八大杠每天满载而归的模样,窝棚区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满满一后座,快把车子压垮的是啥?难道光是猪头肉和下水吗?那她一天得进账多少啊?
    有的人不信,要是真能挣那么多钱那她咋不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不去学城里人烫个头发?肯定是还有点别的。
    可到底是个啥,大家抓心挠肝的都想知道,卫孟喜泼辣名声在外,她们不敢凑上去自找没趣,但可以问孩子啊。
    尤其是憨凶憨凶的卫红卫东,这俩一看就不像根花根宝嘴紧,用三瓜俩枣说不定就能撬开。
    谁知道卫红最会扮猪吃老虎,表面看着憨憨的,嘴巴大大咧咧的,给吃的她都接着,甭管是瓜豆还是枣,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三个四个还真好!
    拿了这么多好吃的,她总该倒豆子了吧?反正这些长舌妇都想好了,她们一定要把卫孟喜挣钱的门路搞清楚,她这么多货到底是哪里进的,成本多少,利润有多少,卤的时候都有啥秘方。
    谁知道这个小卫红,东西吃了,好话听了,但妈妈做生意的事她愣是一个字不露。
    把那些满心满眼想搞卫孟喜秘方的人,气得牙痒痒。关键吧,想要逮着小卫红骂一顿,把吃的吐出来,她们还真找不到机会,这丫头每天不是躲家里就是跟着卫孟喜,她们再丧心病狂,也不敢惹卫孟喜的。
    今儿正好让她们逮着个机会,想要上去教训几句。正骂着呢,根宝来了。平时小男孩总是温温柔柔的笑,礼礼貌貌的打招呼,风评不像卫东那么“凶”,所以那几个煤嫂也没收敛,继续嚼卫孟喜的舌根子。
    根宝找她们理论不成,还被嘲笑“娘娘腔”,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顿时就冲上去打她们。
    但一个五岁都不到的孩子,和一群长舌头的成年妇女,这明摆着是以卵击石嘛,难怪小呦呦摔了一大跤也要拉着妈妈去“帮忙”。
    卫孟喜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彻底制服了,不仅他,还有陆家的战斗人物卫东。
    根宝因为瘦弱,危险性不强,只有一个大人拦着他,卫东那刺头可就惨了——刘红菊捏着他的胳膊扭到身后,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
    “小臂崽子,跟你妈一样,臭不要脸,还敢打老娘,老娘今儿就弄死你先!”
    根宝不服气,“呸”一口唾沫直接吐她脸上。
    “好家伙,你牛啊,老娘……啊,谁打我?”
    卫孟喜手里拎着的正是那根毁了她小饭馆的钢筋条,一棍直接抽她腿上,痛得她撕心裂肺,鬼哭狼嚎。
    卫孟喜趁她松手,一把将卫东拉过来,挡在身后,又趁机抢过根宝,“在妈妈后面看着。”
    她眼睛死死的盯着刘红菊,就像一头杀红了眼的母狼,在对方冲上来之前先晃了晃钢筋条,一端已经被她磨得尖尖的,足足有四五公分长,深可入肉,戳哪儿哪儿一个血窟窿。
    果然,刘红菊顿住了,这是个狠人。
    “刘红菊,你是我啥人,也配碰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不高,也不凶,但不知道为啥,刘红菊就是觉着腿肚子软。她咽了口唾沫,“这么多人可是看见了的,你家根宝先撞我踢我,卫东当帮凶,一点家教也没有,我是替你教孩子。”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确实是根宝先动的手,而且她们就揪住这点不放,就是要把一顶“没家教”“动不动打人”的帽子扣俩孩子头上。
    卫孟喜怎么可能任由她们扣帽子,“根宝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们说你坏话。”
    一伙妇女脸色讪讪的,“哪有的事,这孩子别瞎说。”背后嚼啥那是肯定的,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们也心虚,尤其正主还是一泼妇。
    动静不小,很快有人围观过来,就是前头矿区的工人和家属也来了不少。卫孟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鼓励根宝:“那你说说,她们都说了啥。”
    根宝张了张嘴,委屈道:“那是坏话,不能说。”
    “别怕,她们是成年人,她们都能不要脸的说出来,你怕啥,你只是个孩子,要坏也是让她们带坏的。”
    妇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有点臊。
    根宝不好意思说,这可是骂妈妈的话,他说出来不就是他也骂妈妈了吗?那可不行。
    建军也来帮忙了,卫孟喜让他说,小男孩红着脸,“那种臊人的话我才不说。”
    得吧,围观的也不是瞎子,连五六岁小孩都嫌臊人说不出口的话,这一群成年人是咋说出口的?她们没有脸的吗?
    有些人的鄙夷,已经挡不住了。
    卫东是刚从后山下来,看见根宝打架,后来才加入战斗的,倒是真不知道她们说了啥,急得跺脚,“二哥你倒是快说啊,她们说啥了?”
    根宝又急又羞,还有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马上就哭了。
    卫孟喜不能再逼孩子,正想说那就算了吧,说不出那就干一架,她今儿要把刘红菊的屎给打出来,哪只手碰了她的孩子她就废她哪只手。
    忽然,有个男孩站出来,“阿姨,我也听见了,我可以说。”
    居然是狗蛋。
    卫孟喜很意外,这兄弟俩跟窝棚区的所有孩子都不一样,他们是游离于这个小群体之外的,尤其是狗蛋。这孩子太像个大人,太有主意了,寻常孩子在他跟前就不是一个量级的,不知道是过于早慧,还是心里对这个地方没有归属感,他基本不跟这里的孩子玩。
    一开始,卫东几个叫他,他还勉强应付一下,最近是卫东主动邀约很多次,他都不参与。
    孩子也是有他们自己的社交礼仪的,约十次不来一次,他们也就不理他了。
    同时,因为不跟这里的人玩,他也从不管这里的事,就是走路上遇到谁家比他小的孩子摔倒了,他宁愿从旁边绕过去,也不会扶一把。
    窝棚区以刘红菊为首的妇女,背后都说他是个天煞孤星,小小年纪就冷心冷肺,以后肯定是有人死他跟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类型。
    李秀珍也附和,可不是嘛,这个继子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总是用一种大人样的眼光打量她,她也曾哄过他的,可他压根不理,经常像野狗一样游离于人类社会之外……后面是她实在觉着这孩子的眼神吓人,鼓动张毅想把他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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