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那钱我就不跟你们要了。”
    老两口松口气,老三还是孝顺的,偶尔发昏也是被那婆娘枕头风吹的。
    就是旁观的老人们,也彼此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看吧,再能干的孩子,只要他孝顺,只要他有良心,就永远飞不出父母的手掌心。
    学到了,学到了。
    卫孟喜却心头火起,这王八蛋,这就放过他们了?那去年还一个劲跟她道歉说对不住她?啊呸!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陆广全却仿佛没看见众人的神色,他顿了顿,自顾自的说:“在跟小卫结婚前,我每个月寄回18块,加安全奖,合计246块,从我工作算起,一共是四年零两个月,算个整数就是四年,一共给你们寄回984块。”
    他说得很慢,大家都能听懂,心里都说广全真是孝顺啊,那几年正是日子困难的时候,他这些钱都能养活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了。
    下一秒,所有人都傻眼了,因为孝顺的老三嘴里居然冒出一句话——“这些钱什么时候还我?”
    “啥?!”  “还你?!”
    卫孟喜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行啊小样儿,原来你的话都在这儿呢。
    “小卫取走的五百块,本来就是她在两年婚姻里该得的,是我寄回家抚育儿女的费用,天经地义。”陆广全怕她累,还把闺女接过来,擦了擦闺女脑门上的汗,云淡风轻的说,“但前面四年的,你们没花在根花根宝和他们妈身上,不就应该还我?”
    是他大意,让他们妈妈受委屈了。
    “不,不是,你胡说八道啥?”陆老头百口莫辩,心里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陆广全今儿是真铁了心要讨公道的,也不啰嗦,“一共984块,粮票就当我养他们母子三人,顺带孝顺你们。”
    陆老头想说钱都花了,花在孩子和儿媳身上了,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根花根宝以前过的啥日子,当谁不知道呢,就是他们做得太过分,老三探亲时看见孩子可怜,这才给孩子找后娘呢!
    “老三,你这是要逼死我和你娘啊!”一屁股,老头就跌坐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
    陆广全有点吃惊,这种撒泼耍赖,以前可是他妈的风格,怎么他爸也……
    他心头反感,只想速战速决:“我的孩子生病你们不管,所以去年母亲住院,也不该我管,咱们扯平了……984块你们现在要是拿不出来,也可以不拿。”
    “不仅如此,我还每年给你们五十块养老钱。”
    陆老头哭声一顿,心说老三还是那个孝顺的老三。
    五十块已经不少了,村民们咋舌,当然,他们哪里知道通货膨胀和物价上涨啊,反正知道这是他们三个月也挣不到的钱就行了。一个个还开始安慰老两口,“广全良心挺好的,你们就别说啥卖血的话了,这不是伤孩子心嘛。”
    “就是,每年一个儿子五十块,你们家四个儿子就是二百块,吃的喝的都靠自己种,花不了几个钱,二百足够过好日子的。”
    陆老太急着想说不够打发叫花子呢,可她一张嘴就只有口水,一个字也崩不出来,急得脸像老茄子。
    陆老头可不像老太婆那么短视,现在每年五十,以后他随便扯个谎,要么说自己腰疼腿疼屁股疼,总是能把数额往上加一加的,先拿到钱另说。
    “行。”
    于是,陆广全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三张提前写好的信签纸,“这是协议,烦请六哥念一下,大家伙也听一听,帮着做个见证。”
    协议很简单,就是说从今天开始,他每年给他们五十块养老钱,包涵了一年的衣食住行和医药费,如果遇到重大疾病则兄弟几个再商议,拿着医院缴费清单,该追加多少他一分不少……这样的赡养方式将一直持续到两老百年。
    有理有据,清清楚楚,陆村长连连点头,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说是这个理儿,就连陆老头也挑不出错。
    于是,在所有人的见证下,老两口同时按下手印,一式三份,各方保存。
    卫孟喜牙根有点痒,说实在的,给五十她都嫌多。关键是这家伙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协议,她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终于,陆广全把自己那一份收好,淡淡的来了句:“那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陆老头糊涂了,不是说给钱吗?那今年的钱得先给掉吧?“那今年的五十块是不是……”
    陆广全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不是已经给了吗,给了你们十九年八个月零五天的钱,等十九年后我会继续给。”
    “不,不是,这我没收到一分钱啊,哪来的十九年八个月零五天?”陆老头是真懵逼了,一脸懵逼。
    卫孟喜反应很快,捂着嘴差点被笑喷,小样儿,牛啊。
    陆广全掰着手指头,“你们本来应该退还我984元,但既然你们没钱,我就拿来抵养老钱了,每年五十,984块是不是正好是十九年八个月零五天的养老钱?”
    别说老两口,菜花沟所有人都傻眼了,这,这,这……也能行?
    陆广全抱起孩子,“协议上是不是写着‘双方在债务付清的基础上’几个字,你们好好看一下,等十九年后债务清了,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会根据到时候的物价条件和具体情况多给点。”
    老两口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娘的,那也得他们活得到十九年后啊!老三这榆木疙瘩怎么变得这么狡猾,真是想哭都没地方哭,想撕掉狗屁协议吧,还在队长手里。
    想哭吧,气到心绞痛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卫孟喜等着他们的气都到天灵盖了,终于笑着祭出大杀计——“我们今儿回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我和五个孩子的户口迁走了,你们别忘了退责任田。”
    “啥?迁走?谁允许你迁走的?”晕乎乎的老婆子,终于崩出几个字。
    “没有我这户主同意,谁允许你们迁走的,告诉你们,村里就不会给你们办理。”
    陆村长满头虚汗,“我……叔,我已经给他们开了介绍信和证明。”
    陆老头脚步踉跄,“你这村长咋当的,咋也不来问问我?”
    “我当村长还要问你怎么当吗?”脖子上的假领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村长也回过神了,广全两口子今儿哪里是回来看老人,压根就是来一刀两断的。
    原本想着,广全孝顺,自己只要捧着老两口,以后广全随便从手指缝里漏点出来也够他吃的,谁知人以后都不是菜花沟的人了,这俩看东西算啥?
    想起以前在他们手底下受的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算啥东西,也敢来教我做事!
    只能说,菜花沟的人都是一脉相承的现实。村长冷哼一声,“只要他们再去乡政府盖个章,这事就板上钉钉了,你们也别扯那些没用的,赶紧想想责任田里的粮食收完没,完了赶紧退出来。”
    这下,村民们沸腾了,甭管陆广全他们一家在煤矿上过什么日子,也甭管啥养老钱啥债务的,其实跟他们都没啥关系,但责任田却是关乎每一个人利益的,农民的根就是土地,土地是有限的,谁家多占了,其他人就要少分。
    于是,大家伙赶紧帮腔,“是啊婶子,别忘了把田退回来,我家新生了个儿子,正好缺一份。”
    “还有我家,我家也生了大胖小子,我家也缺一份。”
    “我上个月刚娶了媳妇儿,也该添一份。”
    ……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的,就把还没退回来的责任田给“认领”了,甚至有知机的,立马就磨着村长,催着赶紧趁庄稼收完,赶紧划拨给他们,好种春粮。
    陆家老两口,哪还有时间想啥养老钱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田是不可能退回去的,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甭想。
    “这咋办啊老头子?六个人的田,可是不老少呢……”嘴不在家里,产下的粮却在家里,这是多美的事啊,他们做梦都能笑醒的呀!
    “嘘,闭嘴,我知道,我有个办法,你过来……”俩人窸窸窣窣说了几句。
    老婆子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高,你这招真是高!”
    不过,下一秒,问题就来了,“我这半边身子不方便,恐怕跑不过他们,老大老二都死回娘家去了,这谁去啊?”
    “我跑得快,我赶紧去乡政府,我就不信我去闹,他们还能迁走,我就是……我就是死在那儿,也要保住土地!”
    陆老头说到做到,他这一辈子,对几个儿女都没什么慈父之心,对妻子和父母也没什么爱,唯一的爱全给了田地,因为那是能让他吃饱肚子的东西!
    可现在有人要把他的心头肉挖走,他能直接一根裤腰带吊死在乡政府大门口,你信不信?
    他也顾不上穿外衣,直接光着膀子就往外冲,他就不信了,他这么好的体力,当年斗地主打土豪的时候永远冲在第一个的人,会跑不过老三两口子!只要跑到他们前头,只要堵在乡政府门口,看谁敢给他们迁户口,哼!
    老头子挑了最近的小路,跑得比兔子还快,到了公路边,发现居然没看见他们的身影,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冷哼一声,狗日的小兔崽子,还想跟你老子我玩儿花的,我就是爬,也比你们跑得快。
    想着,他也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毕竟是上岁数的人了,一口气不停的跑,他也受不了啊。
    况且,刚才被那“协议”气得心绞痛,他还没缓过劲来呢。
    来到乡政府门口,也不着急进去,先在门口喘会儿气,估计是天太热了,他又跑得急,饥肠辘辘的,居然觉着头有点昏。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原本没什么看头的乡政府门口,居然停着一辆油黑黑,铮亮亮的大家伙,他听人说这叫小轿车,是大领导专门开的。
    大领导!
    他眼睛一亮,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更好办了!大领导在里头,他闹起来更方便,当着大领导的面,谁还能把他怎么着?反正到时候他就赖地上不起来,谁能把他拖走他就咬谁,大领导看着,谁要是敢碰他一根手指头,他就大叫“打人”,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
    对,就这么办。
    老头进了乡政府,直接大声问:“大领导在哪儿?我要找大领导!”
    办事员一头雾水,这老汉是啥毛病?但出于职业本能,还是好声好气问:“你要办什么事?”
    “待会儿我儿子媳妇儿和几个孙子来迁户口,你们不许给他们迁走,他们生是我陆家人,死是陆家鬼,责任田必须在我们家里,要是……哼哼,我就吊死在你们门口,看大领导怎么革职查办你们!”
    天气本来就热,办事员心里正烦呢,“死不死的,啥毛病。”
    “等他们来,我就看着,你们谁敢给她办,我就……”愤怒、得意混杂在一起,撒泼还撒得挺理直气壮。
    办事员心说迁户口?刚刚不正好办了一家嘛,这年头能把户口迁出去的不多,更何况是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庭妇女,连带着孩子,六口呢。“等等,你儿媳妇叫啥名字?”
    “卫孟喜,她叫卫孟喜,别想欺负我不识字,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要敢办我就敢解裤腰带……“说着,还真动手解,表示他不是闹着玩儿的。
    办事员一愣,“卫孟喜啊,是不是还有五个娃娃?那你来晚一步了,他们刚刚已经办好,走了。”
    还冲他摇了摇刚才办理时留的存根,“你看,是不是这个名字。”
    是的,就是那三个字,是的,人数都对上了,红印章已经盖了,以前的户口作废了,以后这一家子就是再也不属于陆家的了,那责任田……田……
    “轰——”
    陆老头只觉脑袋发蒙,还想再问,可办事员已经转身走了,爱死不死,要是谁都能靠撒泼耍赖威胁政府,那还养警察干啥?闹吧,闹死了跟他没关系,还得赔偿他精神损失费呢。
    他刚走了两步,忽然身后传来“噗通”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刚才还颐指气使的混老头,居然一头栽倒在地上,白眼一翻,嘴里“呜呜”叫着,不省人事。
    而此时的陆广全一家子,早已离开乡政府,都快到县城了。
    “妈妈,咱们来县城干啥呀?”
    “吃水饺吗?”
    卫孟喜也想起去年带他们吃的第一顿水饺,是该再去吃一顿,有始有终嘛,以后就彻底跟菜花沟彻底拜拜了。
    第59章
    对于孩子们有记忆以来的第一顿饺子, 陆广全早听他们说了很多遍,但真正来到那个破败的食堂门口,他依然有种不真实感。
    他的妻子孩子,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受了多少委屈,或许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了。
    “赶紧吃, 想啥都没用。”
    卫孟喜见他魂还没回来,又补充道:“吃完还得去个地方。”
    陆广全怔了怔,“去他们姥姥姥爷家吗?”
    “确实该去看看,我去买点东西。”寡妇再嫁从自己, 他还没去过丈母娘家, 只知道丈母娘改嫁在县城,对方是个小学教师。
    该买点什么呢?他对这些一窍不通,但他有眼睛, 看见妻子给姚永贵送过点心香烟和酒,对方每一次都是十二分的高兴, 于是为难道:“这里能买到中华和茅台吗?”
    卫孟喜白他一眼, “我的中华茅台还轮不到他享用, 你要实在想孝敬你老丈人, 就去我爹坟前上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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