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老太太有多讲究,卫孟喜给她在仓房里住,还必须答应她不许养猪养鸡,连红烧肉都是她格外开恩才允许留下的,更别说被褥,那都是一周一洗,甭管刮风下雨,她住的穿的可以破烂,但不能脏。
    可现在,原本黑多白少的头发脏得一缕一缕的,长期卧床导致头发滚在一起,团成一个鸡窝,脸上的油垢都不知道敷了多久。
    原本紧紧抿着的双唇,变得青紫起皮,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喝过一口水。
    阁楼里还有个尿壶,也不知道多少天没倒空清洗过,混杂着大小便……卫孟喜差点恶心吐了。
    被人背上来就一直窝在这小阁楼,至少窝了半个月,老太太这是咋忍下来的啊。
    恨铁不成钢地说:“您拿出平日里对我的凶,就不用受这罪了。”
    “哼。”老太太冷哼一声。
    卫孟喜看她才半个月仿佛瘦了二十斤,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再怎么凶的老太太,人又给她“养”到阁楼里,除非跳下去,不然她还真没法子。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我也背不动您,您等一下,我去找人,给您弄出去。”卫孟喜才不管她愿不愿意呢,就这样了她还要嘴硬的话,那真就是没救了。
    果然,苏大娘啥也不说,只轻轻的“嗯”一声。
    当然,卫孟喜下到二楼,顺手就将梯子扛起,扔到隔壁那家人的院里去,确定那边没人,不会砸到人。
    这不,她倒是骑着摩托车一溜烟没影儿了,廖家老太太却急得都快哭了,梯子不见了,她上又上不去,只能在二楼哄:“苏大姐您这亲戚咋回事啊,一来就给我甩脸子,就像我苛待你似的。”
    她还有气没处说呢,本来家里就不宽裕,女婿还要接个受伤老太太回来养,硬说是自己的远房姑妈,她和老头本来还想发火来着,养他一个白吃饭的不够还连姑妈也要养,谁知女婿却说这姑妈不简单,以前是大户人家,传说的“苏半泉”家唯一的后人。
    苏半泉啊,这老书城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古时候的铜板不是外圆内方,象征天圆地方,周流四方嘛,常用“泉”代替“钱”,文雅的夸人有钱呗。而苏家的钱就是多到能买下半座书城的地步,但苏家人谦逊,不让人叫“苏半城”,外人就投其所好,改成“苏半泉”。
    苏半泉以前在书城那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自愿给红军捐献过很多物资,包括盘尼西林这类十分珍贵紧缺的药物,听说当年苏家一半的船只都是给运这个的。所以解放后很是受政府优待,不仅保留了他们矗立在省政府大门口的花样洋楼,还聘请了苏半泉本人到省商业厅做顾问。
    外面处处斗地主分田地,他们家也自觉,把自家名下的天地全部让出,只留下几栋老房子,政府和老百姓送的锦旗都挂满了一整面墙。
    那两年,很是风光过一阵子。
    后来遇上公私合营,他们家也自愿将自家的产业商铺捐献给政府,外人看来,就是因为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不捐献出去以后也是便宜了外姓人不是?
    苏大娘就是这个独生女,六零年代初期结了婚,结果生下的也是闺女,很多人都说这苏家的根是要断了,可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么多家产也不知道要便宜谁。
    派去监视不成反监视到床上的表妹,自觉对不住苏玉如,一直待在苏联不愿回国,孤身归来的赘婿,自然又是一番真情实感发自肺腑的认错道歉,苏玉如看在闺女的面上暂时原谅了他,俩人也曾甜蜜过一段时间。
    然而,从六六年开始,苏家开始倒霉。先是苏半泉受不住屈辱自杀,后是赘婿见风使舵,火速离婚并撇清干系,不仅分走了大半家业,还反手就是一个“大义灭亲”的举报,可把苏家坑惨了。
    也是运气不好,没多久,苏玉如被押送到乡下牛棚,就连生下的小闺女也被人拐走了,苏家算是彻底断了根。
    当然,那个时候谁也不敢跟苏家来往,他们家所有产业都被没收了,苏大娘还被抓进牢里蹲了几年,听说是前两年才被平反放出来的。而他们家的祖产也在上个月归还了,廖兴源不知道打哪儿听说这事,把利害关系跟岳父母一说,这才有接她来养伤的事。
    苏家的东西还回来了,苏家唯一的后人就只剩苏奶奶,只要把她伺候好了,哄开心了,她老人家随便从手指缝里露出一点点来,都够普通人家吃一辈子。
    可惜啊,苏奶奶那么警惕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主意,一来就把他们识破了,她就是心情好的时候也不可能给好脸色,更别说现在,天天摆个臭脸,动不动打鸡骂狗的。
    廖家人一开始也好生伺候,顿顿有鱼有肉,好言相劝的,可耐不住她脸色臭啊,伺候了几天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似的,再加上廖家本就经济困难,也没了耐心,家里吃啥她跟着吃啥,后来有人想来租房子,说想把一楼苏奶奶住那间租出去一个月能挣六块钱,顿时更不犹豫,把她背到阁楼上去了。
    廖家人打的啥主意,卫孟喜也能猜到,说想要熬死老大娘还不至于,因为还没到那一步,真到了,熬死了他们非亲非故的也继承不到遗产。
    毕竟,廖兴源跟苏大娘,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他母亲当年是苏玉如身边的大丫鬟,贴身伺候苏玉如的,伺候到二十二岁,苏玉如就把她放出去嫁人了。
    没几年解放了,就不存在啥丫鬟和主子那一套,大家都是一样平等的人,廖兴源母亲为了扒住这根粗大腿,经常带着中年得来的儿子上门打秋风,直到后来苏家败落,两家人才断了联系。
    廖兴源也是个有心的,他亲娘都没了,这么多年他依然关注着苏家的情况,这才能第一时间知道返还祖产,第一时间上门送温暖。
    苏玉如要真死了,这么大的家业就是上交也轮不到廖兴源。
    他们之所以破罐破摔,不过就是软的不行来硬的,想要让苏奶奶吃点苦头,为了自己早日养好骨头,少受点罪,只能拿出点东西先给他们,稳住他们。
    到时候他们再骗着哄出一套房子啥的,也不枉照顾这么长时间。
    可惜啊,他们还是低估了老太太的脾气,别人是吃软不吃硬,她是软硬都不吃的老骨头,以前在红卫冰手里啥苦头没吃过,她都咬牙不认的,现在这点小伎俩她压根不放心上。
    “苏大姐您别生气,我们不是故意苛待您,是这家里的条件您也知道,都快没米下锅了,您看您这手头要是……”
    苏大娘冷哼一声,侧头躺着,她的腿实在动不了,她是知道点医学常识的,真怕现在养不好以后成瘸子,要换她好手好脚的时候,提脚就走,还等着他们软硬兼施?
    想屁吃呢。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当时摔了一跤,她要是听邻居的在医院住着该多好,偏要想着回来家里看着,怕政府来办理返还祖产的时候她不在,让人钻了空子。结果回去以后越养越不方便,邻居也去伺候月子了,她一个人在家连水都喝不上一口。
    正好廖兴源找上门来,一天来七八趟,就说不忍心她没人照顾,还搬出她母亲,说母亲在天之灵也不忍心看她一个人受苦。
    苏大娘是打一开始就知道他图钱的,所以走之前也说好了,一个月给他们一百块钱,好好替她养。
    结果这一家子烦死她了都,一天三次的念叨以前的“情分”,诉苦家里难过,明里暗里求她补贴一点,这种乞讨的“亲戚”她以前见多了,偏就不愿如他们的愿……这才被送到阁楼上的。
    要是当时不嘴硬,主动跟邻居开个口,请她请各保姆来家,又何必吃这种苦。
    当然,嘴硬的老太太那是一辈子硬的,哪怕小卫奚落两句,她也不会承认。
    “苏大姐啊,您就可怜可怜咱们老廖家吧,这日子……”廖大妈还在那儿哭天抹泪,忽然门被推开,两名穿着公安制服的人进来,“有人报案你们非法拘禁老人,人呢?”
    廖大妈傻眼了,“这……这谁他妈瞎说的?”
    公安可不是家庭妇女,没时间跟她扯头花,“有老人被你们囚禁在阁楼上,街坊邻居都听到求救声了。”
    苏奶奶适时地从阁楼上喊“救命啊,公安同志快救救我吧。”
    公安自然有法子上去把人背下来,也甭管她怎么阻拦,总不敢袭警吧。周围看热闹的街坊们都窃窃私语,平时廖家人就又穷又嘚瑟的,尤其是那上门女婿,整天说自己姑妈是啥有钱人,但别人问你姑妈这么有钱咋舍得让你出来做上门女婿呢,他就哑巴了。
    “呸!黑心肝的玩意儿!”
    廖大妈急得跳脚,公安她不敢扯,但街坊又算哪根葱,“你们敢呸我,不就是看不起我老廖家没儿子嘛,你们等着,等我女婿回来,好好收拾你们!”
    人家呸的就是你那不要脸的女婿喂。
    而此刻的廖兴源和老丈人,正好也被公安找到打工的砖瓦厂,带走了。
    卫孟喜当时出了廖家门,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派出所报警,不管是不是涉及到虐待,也不管他违不违法,反正懒得跟他妈扯头花,直接报警,她就是一热心群众。
    她号称自己最近听见有老太太半夜里呼救,再把廖家多出来的老太太,老太太的的身世,尤其是刚返还祖产一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公安这两年遇到这类案件也不少,不就是见财起意,欺负人家孤寡老人无依无靠嘛。
    顿时也不敢怠慢,兵分两路,一路去解救老太太,另一路就是去砖瓦厂抓捕廖兴源。
    当然,卫孟喜能这么快说动公安,还得感谢唐云凤,她有个堂哥就在辖区派出所当副所长,她出面一句话的事,大大增强了卫孟喜说话的可信度,反正又不是去搞打击报复啥的,抓坏人只要能抓到,甭管是谁提供的线索,最终都为老百姓服务了。
    等公安把老太太背下来,卫孟喜想了想还是悄声问她:“您接下来有啥打算,是我帮您请个保姆,还是您有什么信得过的亲人,我去帮您找。”
    腿都成这样了,再去矿区给她当保姆是不可能的。
    再说了,人家现在可是祖产颇丰的有钱小老太,不是五个月前的落魄老大娘,她和陆广全所有身家放一起还比不上老太太身上拔根毛呢。
    她有自知之明。
    谁知苏大娘听见“信得过的亲戚”几个字,脸色更臭了,“我哪儿也不去。”
    卫孟喜皱眉,这可不好办,总不能给她送敬老院吧,虽然她现在是有钱了,但这年代有没有敬老院她还真不知道啊。
    “那……”
    “我要回矿区。”
    “啥?”卫孟喜一愣,苏大娘是挺可怜,她一开始也想要照顾她来着,但后来听说她的身世背景和现在的身家后,心里就不得劲了——你一朝不保夕的丫鬟替锦衣玉食的主子操什么心呢?
    拿着三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就在自个儿大房子里吃香喝辣不爽吗?
    说照顾她?卫孟喜还真怕闪了自己舌头。
    “没听见吗,我要回矿区。”苏奶奶冷哼一声,指着看热闹的一个年轻人,“你,小伙子,帮我抱这摩托车上坐好,系好安全带,我给你两块钱。”
    啥,看场热闹还有这种好事,几个小伙子争着抢着帮忙,只要钱到位,他们还能骑上车,把她送到她想去的地方。
    苏奶奶坐定,把打着石膏的腿放好,看着龙头上挂着的排骨,嘴巴也有点不争气,这半个月是啥油水都没吃上,“赶紧的,不早点回去炖排骨你想饿死我啊,我死了看谁给你当保姆管你那群崽。”
    说到小崽崽们,老太太神情难得柔和下来,真想念挂在她身上那奶香奶香的小呦呦啊,上次教她背的诗,也不知道背下来没,《三字经》《弟子规》倒是背一半了,就不知道有没有每天复习,温故而知新,再聪明的孩子掌握不了学习方法,以后也是一个伤仲永。
    想着,她更着急了。
    卫孟喜实在是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的,她要是这么有钱,她别说给人当保姆,就是保姆也得请三个,一个做饭,一个打扫卫生,还有一个专门给她聊天解闷,哦不还得再加一个,给她捶肩捏背。
    她打探到的版本是,苏大娘虽然看着老气,但实际年龄不大,也才四十出头,跟父亲卫衡是同一年生人,这要是搁四十年后,正是摒弃青涩女性魅力爆棚的时候,说不定她还能再保养保养,出去跳跳广场舞,登报相个亲,认识几个帅老头……哦不,帅大叔,帅大叔。
    有钱有闲,谁他妈还找老头啊。
    去矿区当保姆,图啥?
    卫孟喜嘴上埋怨,但心里却逐渐雀跃起来,呦呦的嚣张保姆回来咯。
    第64章
    回到矿区的苏奶奶, 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要不是因为脚实在走不了路,她还能健步如飞的出去溜达一圈。
    一到村口, 大家就“苏大娘长”“苏大娘短”的跟她打招呼, 问回家去事情办好没,顺利不, 有的看见她腿不对劲还关心怎么了,是不是摔伤了。
    这群无所事事的煤嫂,也不是那么令她烦躁嘛。
    而且很明显,她们的热情是因为她是陆家的保姆, 而不是因为她是苏半泉的闺女。
    老太太哼一声, 惜字如金的答应着,忽然想起东头的宅基地,“趁着摩托车没熄火, 载我去看看,盖成啥样了都。”
    卫孟喜一拧油门, 车子“轰隆”过去, 七八个工人的速度也不快, 还在打地基呢。
    因为卫孟喜突发奇想, 打地基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能不能盖两间地下车库呢?现在是没车子, 但以后肯定会有, 而且家里人多, 肯定不只一辆, 二十年后车子肯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稀缺,到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车子, 光停路边都停不下, 院里她打算种花, 不能停车,到时候多不方便呐?
    陆广全和建筑师傅都觉着她这个想法虽然很超前,但说不定还真实用。
    就是以后没那么多车子停靠,那用来放点工具粮食啥的也可以啊,农村不还有地窖的嘛。
    这不,想起一点加一点,进度就更慢了,现在地下车库模型刚出来,地基都没打完呢。
    苏奶奶居高临下,看着脚底下的巨大的深坑点头,“不错,盖房子是大事,急不了。”
    “苏奶奶!”一个小炮弹已经冲过来,但她没直接扑进苏奶奶怀里,在近处站定,“奶奶你的脚,受伤了吗?”
    老太太摸了摸她脑袋,“嗯,走不动路啦。”
    小姑娘可心疼啦,奶呼呼的要帮她吹吹,想摸摸奶奶的腿,又怕碰疼奶奶,就连红烧肉也在脚边跳啊跳的,嘴里“呜呜”叫着,似乎在说,它也想这个嚣张的保姆奶奶啦。
    晚上陆广全回来,看见苏奶奶的脚,少不了也安慰两句,虽然很寡淡,干巴巴的,但好在他是真心的,有苏大娘在家看孩子,他很放心,妻子也能轻松一点。
    他们家现在的晚饭非常规律和准时,都是六点半就要吃,吃完所有人都很忙,爸爸要去办公室干工作,有时还要下井看看,回来还要管孩子作业,妈妈要去前头子弟中学上补课班,卫东要跟着仇大叔学打拳,就是小呦呦,小无业游民一个,没人看着是真不行。
    更别说白天,她睡醒以后要有人泡奶,或者热牛奶,小脸小手脏了要擦擦,穿脏的衣服要有人帮着换,这段时间苏奶奶不在,卫孟喜就是被这些零碎的小事支使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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