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雨哗啦哗啦暴落。
    冬雨一如夏风颳起海市蜃楼。
    穿着雨衣的杜佑南拉上雨帽遮面,从顶楼缓步而下,他下到四楼,旁边的玻璃门写着天方出版社,那人的命运正随着他的步伐而改变。他们什么也不是,却都想成为什么,虔诚犹如使徒。
    杜佑南没有犹豫按下电梯,来到一楼后步出大门。他始终低头,在路边招了台计程车,对司机的询问只给了张写着地址的便条纸。
    觉得男子形跡可疑,司机便开口说道:「大冬天还下起这种暴雨,真是对现在的天气摸不着头绪,不过气象局预测这种怪天气倒是特别准对吧?」
    雨衣男继续保持他的缄默。
    来到天母,他从皮夹抽出千元大钞下车,站在大门前按了两次铃,稍作等待,推开已经提前开锁的铁门。
    杜佑南解开闷热的雨帽,头发湿漉,表情严峻,他站在客厅中动也不动。需要跨过这道黑暗来到更深处的地方,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做。那不是身为杜佑南这个壳子会做出来的行为模式。
    于是从这刻起,杜佑南是王子豪。
    他把造成他人生失败的怒气发洩到比他低等的人身上,那是毫无道理的盛怒,此种愤怒往往不可控制,暴力对待他人也不觉得是错误,他认为这种毁灭是经由阶级允诺的发洩。
    杜佑南戴上乳胶手套,高举花瓶砸向玻璃桌,拿刀割开沙发,冰藏的血一路从厨房洒向电视机,右手大力一挥扫掉唱片柜,打破一瓶瓶洋酒,浓厚的酒醇香气让空气过度膨胀,地板凹陷成了无底洞。
    他打开电视,音量调至最大,她的声音穿透了光滑裸身。他把后脑勺沾满血,那是他的血,那不是他的血,要如何判断?一圈又一圈的图案,彷彿某人曾经来过又离去的证据,那一离去就是好几百年,却依然怀念不已。
    好几品脱的血从头顶淋下,冰冷黏稠彷彿无数条蛞蝓依附,他想到魔女嘉莉,那个女孩并非与生俱来的邪恶。他躺在冷冰冰的白色石子上想着这些事,想着歷史从哪里来就该回去,从战争到和平再到战争的循环。
    涂开血痕。
    想着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
    然而牺牲的力量很强,强大到足以剖开歷史,足以改变注定的命运。
    杜佑南用酒精消毒不銹钢刀具,德国进口的锋利主厨刀,就连带有大骨的牛排都能轻而易举斩断,更别提脆弱的人体。
    他现在想抽大麻,可惜没了,真是落到最惨的地步,什么也没有。搞得他好像是刚入学的小学生一样,希望有人可以陪在旁边。
    然而他还有一样,他还有一件事,胜过千千万万的事。
    「我爱你。」
    他悄声说,切断左手小指。
    大过生理机能的剧痛使他没意识到自己正不断尖叫,他的肺几乎要吼出血来,他瞬间以为整隻手浸入了滚烫的沸水,甚至没有他已经少了一截指头的实感,整隻手臂火辣辣燃烧。
    「呵呵……呵呵呵……」
    大汗流满脸颊,每一口气都短而急促,眼睛糊成一团,他看不清楚断面处就无法止血。杜佑南勉强在左上肢缠绕橡皮止血带,喝了一大口玻璃杯水,口鼻溢出透明液体让他乾呕了好一阵。
    像是全身被铁器殴打般,他跪在地板拼命眨眼,怕自己晕过去,过了一段时间总算止住流血,他解开止血带,痛感不再那么强烈,南小心翼翼移动身体,鼓起抽搐的小腿肌站立。
    风景变得不太一样,好像地球的自转变成由东向西,而太阳打从西边出来。南突然想起王定超,那一晚他是不是也有这种错觉。
    觉得世界成立的方式不同了。
    他用嘴撕开绷带包扎伤口,评估现在的状况不可能做清创。他摇摇晃晃走到厨房,拿拖把将屋内沾到血跡的地方清理乾净,抹布擦去桌面与萤幕上的血渍,扫掉碎片装进垃圾袋,翻倒的画框重新掛上,移动沙发把割破痕跡遮住,捡起破碎的黑胶唱片放回纸盒。
    他花了一个小时破坏整间屋子与自己,又花了一个小时復原。
    少了什么都快搞不清楚。
    杜佑南打开莲蓬头,避开左手冲刷满身血,光看这副血淋淋景象还以为是鬼片。不算错误,杜佑南身份已是一具幽魂。
    巡过一轮确定没有出任何紕漏,把拖把放到洗衣间,嘴里含了一颗柠檬糖,重新穿回雨衣,全身又痛又冷,拖着塞满现钞、衣物、点四五手枪、求生刀与手持摄影机的旅行睡袋,睡袋里有特製人形塑胶板撑起。他拿起门边摆放的toyotasienta中控锁出门,为了让监视器清楚拍到,故意在手上转了几圈,不存在的小指末节传来幻觉疼痛,他几乎忍不住以右手压迫来减轻痛苦,然而他心知这举动毫无意义。
    杜佑南把睡袋推上后车箱,小指头包在塑胶袋内丢进前座储物箱,回到屋里把垃圾袋拿出来。
    他坐进驾驶座,冷气开到最大,擦去额头溼汗。「你是征服者……」他喃喃自语,从口袋再掏出一颗柠檬糖放进口中,如吸食毒品用力嗑咬,推动排档驶出街道。
    金綰岑下山了吗?
    他绝对应该专心开车以避免意外,眼泪却遮蔽了挡风玻璃,他身上不具备雨刷来擦亮,只能任由水珠如酒泪般滑落。
    「不意外的意外。」南边笑边哭。
    他找了个掩埋场把垃圾袋丢掉,继续开车上路。
    专挑大路走,确保马路上无数的监视器能拍到休旅车,偶尔停在路边让时间按计画流逝。
    开在福尔摩沙高速公路的数辆汽车又怎么想得到其中一台正载着断指的罪犯。人们过着和平忙碌,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过多意义的生活,在岛内以不变速率绕行直到再也无法绕行的终点。
    杜佑南到了基隆港二号码头,遥望忽明忽灭的大海。人们看见海就想冒险,看见月亮就想登陆,发射火箭亲自踩踩看、摸摸看,插下一面旗帜。
    杜佑南转身,朝台湾深深鞠躬。
    他按下遥控器,装在电子节气门的晶片啟动讯号,空气进入引擎,喷射气发出燃油,休旅车朝码头边防坡堤衝去,整台车撞上的瞬间由前至后翻过来,提前敲碎四边角的挡风玻璃遇水压爆裂,后车箱弹开,海水大量灌入。
    杜佑南提着睡袋跳上琛哥准备的渔船,远离天光渔火,往无垠黑水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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