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沉默良久,面色并不算轻松愉快。
    她对柳砚莺的去向在心中是有考量的,起初以为砚莺会跟着承业,既然王妃不赞同砚莺嫁承业做妾,那也不代表这么好的丫头要被丢到庄上去随便嫁了。
    老夫人明白儿媳的用心,也不想亏待自己屋里的人,“舒玉,我看这事就先按着吧,这月下月都是郎君的喜事,没有把砚莺的事办在前面的道理。”
    这话既表明了老夫人稍有些愠怒的态度,又替柳砚莺做了争取。
    如此一锤定音,没人敢再提出异议,那毕竟是老夫人身边长大的小姑娘,她有感情,不是旁人可以随意处置的。
    路承业得了祖母的这一句话,这才抬眼看柳砚莺的眼睛。那是双顾盼生姿令他见之不忘的眼睛,视线短短相接,路承业读出了她的依恋和不舍,他笑一笑,让她安心。
    柳砚莺不知道路承业对自己笑什么,匆匆别开眼,免得惹王妃不快。
    等王妃和孙氏带着各自子女离开,她这才仰着脑袋在老夫人脚边蹲下,任老夫人用干枯苍老的手抚摸自己脸庞。
    “砚莺啊,我该拿你和承业怎么办才好。”
    柳砚莺跪行向前,连连摇头,“老夫人,我是真的不想嫁世子爷,王妃不了解我才替我找了人家断绝我和世子的来往,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嫁给世子。”
    老夫人一惊,蹙眉问:“此话当真?”
    “当真!”
    她说得不像假的,想起那日她在四方亭唱的《玉楼春》,老夫人眉心轻结,“竟是我误会你了。”
    *
    面对王妃对柳砚莺的处置,路承业没有像前世那样闹绝食,一来他与柳砚莺关系不如前世密切,二来柳砚莺的婚事八字未有一撇,将来到底花落谁家还未尝可知。
    这激起他的斗志,有意借她和母亲斗法。
    路承业贵为世子,从小到大事事都由母亲把关,事无巨细。母亲不累,他却累了。柳砚莺于他而言已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头尾被王妃和他各拽一端用于角力的绳。
    不过没人知道,这绳早落到了从未对柳砚莺去留提出过任何意见的路景延手里,随他是打成个同心结,还是拧成根上吊绳都由不得她自己。
    柳砚莺静下心便想到他将她笼在身下亲吻的一幕,比之第一次亲吻更加温柔,温柔得连她都有片刻沉溺,也更像是路三郎的个性。
    可见她此前是真的激怒了他。
    其实柳砚莺明白,只要对着他装乖,还是可以维系路景延对她的耐心,让他短暂忘记她对他的利用和欺骗。
    不过这绝不是长久之计,好比伤痕终有天会愈合,体验过的疼痛却在记忆里难以被抹去,那疼痛是她和路景延的隔阂。
    柳砚莺是感念老夫人对她的保护的,只是就算不去庄上,不嫁世子,她留在平旸王府,不就也是落在了路景延的手里吗?
    面对这前有狼后有虎的困局,柳砚莺忽地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在围场上说要到平旸王府来给她行赏的古怪男人。
    她两手往细瘦的腰上一插,觉得好笑。
    真是走投无路了,居然把这种话也当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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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这日路景延下了值,见到路云真候在木香居,还给他带了糕饼点心,连茶都砌好,对着门口翘首以盼。
    她笑嘻嘻迎出来,摆摆手让瑞麟退下,亲自接过哥哥手里的杂物。
    “哥哥今天回来得好早,我看看你的手,好些了吗?”
    路景延呼噜一把妹妹的脑袋,顺势将她送到椅子上坐下,“纱布包着,哪看得出。什么叫我今天回来得早,我不是一直这个时候回来?”
    路云真眨眨眼:“不是呀,好像从春狩之后你便时常回来得很晚,可是卫所事务太忙?”
    路景延并未迟疑太久,应了声是,转移话头:“你今日怎么专程跑到我这来等我下值?”
    路云真藏不住事,这会儿笑着抻长脖子,故弄玄虚,“有喜事。”
    路景延闲下来不先喝水,反而先拿了块豆沙糕,这种做法精致的糕点在他手上逃不过两口,别人觉得甜得腻人,他却觉得正好。
    “什么喜事?”
    “对我来说是件喜事,想必对哥哥你来说,也不是件坏事。”
    路景延见她故弄玄虚,轻笑问:“还不说?”
    路云真抿抿嘴,有些得意,“我这就说,这就说嘛,母亲今日在荣春苑把话说开了,柳砚莺那个轻贱的丫头从此都在府里待不下去了,母亲要把她嫁到庄上去呢。”
    路景延咽下嘴里的糕点,舌尖扫过牙根甜腻,“你管她叫什么?”
    路云真鲜少见哥哥生气,路景延大喜大悲都不外露,偶尔对她生气,最多就是像现在这样板着声调问话。路云真顿住,望着哥哥好一阵没缓过神。
    等缓过来了她不服气,她还以为哥哥一段日子没见柳砚莺,早将她给忘了。
    “我就说了!轻贱的丫头!下贱的丫头!”
    话音才落,路云真被提溜胳膊从椅子上拽起来,她身材娇小远没有柳砚莺高挑,发顶只到哥哥前胸,被拽起来才知道害怕。
    顿时呜哇哇大叫:“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路景延穿着上值那一身劲装压迫感极强,“敢说不敢认?你住在抱琴斋尽学来这些粗鄙之语?是我当兄长的失责,娘过世后我离开太久,让你什么规矩都忘了。”
    路云真抽噎着认错,但也晚了,路景延问她如果娘还在世,会怎么罚她,路云真吸鼻涕抹眼泪,撇着嘴不吱声。
    如果说了不该说的话,赵氏会打她嘴皮,路云真知道路景延不会这么做,但也不可能不罚她。
    路景延松开她,冲屋外道:“瑞麟,到主屋把挂在墙上的竹条拿来。”
    路云真大惊失色抬起一张糊满了眼泪的脸:“哥哥要为了一个女使打我?”
    路景延问:“话难道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那是你该说的话吗?”
    瑞麟搬椅子爬到高处,取来二指宽的窄长竹条,那竹条已挂在主屋许多年没取下来,只有在姨娘赵氏生前风光过一段日子。
    但也多用在路景延身上,督促他练功读书。
    彼时的路云真跟在自己亲娘身边,全然是个讨人欢心的活泼性子,不似现在刻薄。
    路景延手持竹条,“把手摊开。”
    路云真并非无药可救,她只是逞一时嘴爽,此时真的知道错了,哭得嚎啕,摊开手掌受罚。抽过十五下,两手红似烙铁,路云真抹着眼泪想从木香居跑走,又被路景延叫住。
    他沉吟片刻道:“你长大了,我人也在京城,没有把你继续留在抱琴斋的道理,我会和母亲提,让你从今往后跟着我生活。”
    路云真当然是愿意的,擦擦泪不记仇,眼睛亮闪闪看着哥哥,“搬回木香居吗?”
    路景延搁下那竹片,轻描淡写道:“我近日托朋友帮忙在京中找了一处府宅,平日送你去女子私塾读书,休沐便来我的府上。”
    “哥哥要搬出去?”
    “搬去城东,离卫所近些。”
    路云真点点头,也是,王府将来由世子继承,月底哥哥及冠,又在京中有自己的职务,不搬出去倒像住在父亲和大哥的屋檐下,不像是他自己的家。
    等搬出郡王府,置办了家私,娶了妻子,那才算是个落脚的地方。
    想到这,她搓搓仍在发热的手心,小声道:“哥哥,妙儿许久不来了。”
    路景延罚过就是罚过,不会一刻不停地教训,此时只淡淡道:“我及冠,世子大婚,她都会来,你要想她了也可以去她的府上寻她。”
    听了路景延的态度,路云真揉揉手掌,小心翼翼问:“哥哥,等我搬去和你一起,还能叫妙儿来玩吗?”
    路景延刚刚罚过她,说话也软一些,“只要不把私塾的功课落下。”
    “好!我一定好好读书,给哥哥挣脸!”
    路云真颠颠跑远,路景延静坐片刻,思虑起路云真带来的话。
    他一面想,一面拈起盘中糕点放入口中,待豆沙的余甜消失殆尽,他站起身招呼来瑞麟,决定去玉清苑走一趟。
    *
    “夫人,三爷来给您请安。”
    平旸王妃刚从禁中回来,在皇后宫中聊了会天,说了说承业和她外甥女的婚事,临出宫得了几匹好料,轻盈柔软,只是更适合年轻女子,预备等世子妃过门就将料子转赠于她。
    王妃抬手让仆妇把料子拿下去,呷了口茶朝路景延颔首。
    三郎是稀客,过往他连王府都鲜少回来,更何况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的会客前厅。
    “母亲。”路景延见了一礼,得嬷嬷引入席位坐下。
    王妃看出他是有事来找,否则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过来,既不是请得早安,也不是请得午安,但她不可能主动问他意图,只先耐耐心心和他聊着。
    “我听吕濛说,你在城东找了一处府宅,可交付了定银?”
    路景延颔首:“已交付了,过几日等父亲不那么忙,我再正式与他说起。”
    王妃和路景延的性子多说不说有些相似,都是外表沉静无波无澜,内心高深莫测的人,乍一看温和可亲,实则从不与人交心。
    这两个人面对面打起太极,温温吞吞母慈子孝地藏着各自锋芒。
    等那茶喝了小半杯,王妃也再找不出关心的话语嘘寒问暖,路景延缓声问:“我听说,母亲为荣春苑的柳砚莺谈了一门亲事?”
    平旸王妃不设防从三郎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眉梢微微一动,笑了笑,“搁置了,老夫人不愿意,说要等你们弟兄两个办完事再考虑府上女使去留。”
    路景延自嬷嬷手中接过茶盏,坦言道:“云真和我说起过她的事,母亲不想留她在眼前,但祖母又不愿意将她送去田庄。”他说着缓缓将茶杯放下,发出清脆响动,“那母亲将她给我如何?”
    他说得太过平常,以至于平旸王妃第一下未反应过来,只倏地抬眸看向他。
    路景延平淡说道:“我搬离王府自立门户,木香居的人手就是全部带走也不够支使,虽然我有意提瑞麟当个小管事,可他到底资历太浅,还是得在府中替他寻个帮手提点。”
    平旸王妃听罢面上并无惊异的表情,心中暗暗算计,路景延要走柳砚莺恰好能够破局,相比将她嫁去庄上,送到三郎府邸也更容易让老夫人做出让步。
    但她很难不问:“为何是柳砚莺?”
    路景延答:“我想过外聘人手,只是觉得不够知根知底,上来就将府邸交给不熟悉的人管理到底不放心。柳砚莺有身契,又是祖母带大的,想来还算合适。”
    有治家本事的侍从本就不多,能做到一等多数是王府老人,而这些老人在各个院里各司其职,不好带走,路景延这么一说,王妃就算觉得事有蹊跷也难以开口发问。
    路景延虽叫她母亲,但她对他几乎是不熟悉的,言语间都透着客气疏离。
    “你且等我再在府中帮你物色物色,若我找不到合适人选,柳砚莺倒也并无不可,她是老夫人亲自调.教出来的婢女,察言观色安排府中大小事宜都算得力,的确是个治家的苗子。”
    她说着说着就渐渐松口,二人垂眸饮茶,各自解决一桩心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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