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薇“……”还玉哥哥,早知道就抵死不松口了。
    他见杜薇垂着头不说话,便权当她是默认,心里更适宜了些,稍稍退后几步道:“你过来给我研墨吧。”
    杜薇松了口气,选了个离他稍远的地方站着,手里拿着墨砚缓缓地研着,她磨着磨着,忍不住抬眼看了宫留玉一眼,按说她伺候过的主子不算少了,但没有一个像他这般……鬼神莫测,她至今还是把不准这人的脉。
    宫留玉却好像后脑勺上长了眼一般,一边看账本一边道:“就算你急着偷看你心上人,手上的活儿也不能停吧。”
    杜薇“……”她张了张口想反驳,又怕他继续粘缠,便只能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低头研墨。
    宫留玉又看了会儿,直到把手里的这本看完,才撂下账本子,从一侧案几的文书里翻了翻,突然手一顿,抽出一张文书上下细瞧了会儿,才慢慢地道:“这李威为了留在京里,真真是不择手段,连最起码的体面都顾不上了。”
    杜薇心里一紧,心道了声来了,果然就听宫留玉一边皱眉翻看文书,一边嗤道:“他们把自己一个庶出的女儿,送给现在的中山王做妾,中山王这才答应给他们出头,进宫去求了皇上。”
    现在徐轻鸿还没有承袭王位,所以如今的中山王是徐轻鸿的父亲徐展,岁数已经上了六十,李家人把个青春貌美的庶出女儿送给这位老王爷做妾,真是下了大本钱了。
    宫留玉伸手弹了弹那纸张,冷哼道:“徐展年轻的时候也算骁勇善战,这才得了皇上的赏识,为子孙后代挣下了偌大的基业,可惜人老了却越发糊涂起来,不是炼丹问药就是沉迷女色,年轻时候那些功劳也不知道能由着他挥霍到几时。”
    杜薇听他说了这番话,心里一紧,小心问道:“那皇上呢?已经答应中山王爷了?”
    宫留玉又看了那文书一眼,微蹙了眉头道:“还没答应,只说是要斟酌,徐展又为他们李家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我看就是没有立时应下也差不离了。”他想着想着,缓了神色道:“不过李家没什么干才,唯一能顶事儿的李威也是个不成气候的,就是留在京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当下要紧的反倒是江夙北惹出的麻烦了。”
    对宫留玉当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但对杜薇来说,李家在金陵一天,她就一天不得安生,李家见不得她安稳活着,她也更见不得李家好。
    她又看了宫留玉一眼,见他又低头研究账本子了,她试探着问道:“那这事儿…您打算怎么处置?”
    宫留玉道:“先瞧着吧,若是实在不成,也只能强行把他保下来了。”他叹气道:“那时候动静可就大了,可没法子悄没声儿的没过去。”
    她在心里斟酌一时,缓缓地开口道:“其实江指挥使这事儿…奴婢倒是有个法子。”
    宫留玉抬头看她一眼,似乎来了兴致,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杜薇蹙了蹙眉头道:“这法子现在不好说出来,只是…”她一下子跪了下来,仰头看着宫留玉:“奴婢有事儿求您。”
    宫留玉端坐在帽子椅上,神情平淡,看不出喜怒,过了半晌才淡淡道:“你说。”
    杜薇低垂了头,声音不紧不慢:“前几日您是看到的,李家费力设了这么大的套子要除了奴婢,虽然有您护着,但李家那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事儿一定要有个结果出来,他们一日不除奴婢是不会停歇的,如今他们留在了京城,伸伸手就能够的着的地方,奴婢不能不提心吊胆。”
    宫留玉的半边脸隐在梨花橱打下的暗影里,神情高深莫测,似乎因着她的话,两人才拉近的距离又募得疏远了。他低头看她,淡声道:“继续。”
    杜薇低垂了头:“我想请您把李家人仍送回江南去。”
    宫留玉嘲讪地扬了下嘴角:“等我把李家送回去之后,你再告诉我救下江夙北的法子,你打的真是好算盘啊!”他倾下身子:“那你倒是跟我说说,李家人为何非要置你于死地!”
    杜薇低头,避开了这个话题道:“李家现成的罪状在那里摆着,您想要揪住他们的错,打发他们回江南,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而且李家人摆明了要跟中山王府站在一处,中山王府和六殿下…“她微顿了顿:”送走李家人,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宫留玉却突然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抬起头来:“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早就有了能救江夙北的法子,却一直不说,直到今儿个见到有了用处才抛出来?是不是?!”
    杜薇任由他捏着,人却沉默了下去,她手中的牌不多,每一步都得细细算计,先引得李家出手,然后等到江夙北的事情发了,他是宫留玉的心腹,自然要来找他相救,这时候李家那边的后招也差不多出完了,她再抛出条件,和宫留玉做个交换。
    杜薇沉默片刻,才慢慢地道:“这对您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
    这话等同默认,宫留玉的手却突然下移到她的脖子处,脸上蓄满了风雷,对着杜薇恨恨道:“为我好,你当真是为我好,事事都让你算了个精细,没想到我身边还藏着这么个能人儿,以往真是屈了你了!”
    他以为她身上的秘密虽多,但至少她待自己的心意是不掺假的,至少他漫漫长夜里,他身边还有个贴心的人在,再不是孤凄凄一个人了。现在想来,她事事的妥帖里不知藏了多少算计进去,想想他刚才的心思,简直像是一巴掌挨在脸上,让他恨得咬牙,又像是失了什么东西似的,只余了一片空寂,这种空寂让他更加失望,继而是说不出的恼恨。
    眼前的这个人算什么呢!若是没有他的宠爱,她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一个奴才,仗着主子的宠爱,僭越无礼,任意妄为,直接拖出去打死就行了,他又为什么要恼火?
    杜薇觉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力,听他咬着牙冷笑道:“你以为凭着这个你就能胁迫我了?!”
    杜薇脖子被他用力钳着,所有的气就像是被封住,出不来也进不去,只能扯了他的袖子,断断续续地道:“奴婢…胁迫您…什么了?只是…交换而已。”
    是啊,交换,这世上有什么不能被拿来算计的?人和人本就是算计来算计去,他和人合谋算计过,也算计过别人,这次只不过是不小心着了道儿,被人算计了而已。她说的没错,这事儿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他为什么不答应?
    他冷静下来了,却也失望透顶,也不需要她在一旁分析利弊了,垂眸看了眼俯低身子大口喘着的杜薇。
    刚才还是相谈甚欢的一双人,转眼就成了这样,看着就让人心凉。
    他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淡淡道:“你说你有法子救下江夙北,我就让你试试,不过这是要命的大事儿,你若是不能成,就自己了断了吧。”他眼神慢慢地冷却下来,说不出失望还是厌弃:“若是成了…你也不必到我身边来伺候了,去西府吧,我不想再瞧见你了。”
    第59章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些底儿,但真的听他亲口说出来,杜薇神情还是迷怔了片刻,才缓缓福身道:“是。”
    她本觉着宫留玉是个绝对理智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站在对自己有益处的一方,所以这次她才敢大着胆子把他也算计了进去,她知道他恼归恼,但做这种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儿的时候是不会拒绝的。可现在看到他冷到极处的表情,她头一次觉得有种莫名的揪心。
    她想了想,福身道:“这事儿不是一方能成的,督察院的不是要求几个账房先生抄录账本子,然后让西北行商画押吗?账本原本您弄不到,这个抄录之权您弄到应该不难吧?”她又垂眸继续道:“还请您准备墨鱼汁子给奴婢。”
    她不等宫留玉发问就继续道:“墨鱼汁子也是黑色的,写出来的字和平时用墨水写出来的字并无区别,只不过过上个几日就会慢慢地消失,咱们抄录的账本子明着看上去是和原本一样,别人若是查验账本内容,必然查验不出结果来,到时候哄着那个西北行商画了押,等再过几天文案的时候,上面的字多几笔少几笔或者多字少字,就跟咱们没得关系了,等账本子一改,江指挥使自然可以脱险。”
    金陵离海边不近,而且如今又是冬日,墨鱼并不好弄,不过这对宫留玉来说倒不是什么大难题,他一直想在账本上下文章,没想到却是进了死胡同,杜薇却另辟蹊径,直接想出了改账本的法子,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淡淡道:“我立时命人给你备上,你需要什么只管向陈宁讨就是了。”
    杜薇缓缓点头,两人默默无言,她忽然垂头道;“是奴婢对不住您。”然后就躬身走了出去。
    有些事儿她不是不知道是错了,可明知是错的还不得不做,这才是无奈之处。李家想要她的命,可她亲娘还捏在李家人手里,她就是想想个狠毒的法子把李家连根拔了也不能,偏偏她的身上的隐秘又没法对宫留玉说,就是想光明正大地求他帮忙也不能,她也只好想出了这么一个交换的法子,人生的不如意之处,大抵就在于它的错综复杂,你算计来我算计去,那点子情分也就算计没了。
    她走出了抄手游廊,长长地叹了口气。
    宫留玉果然说到做到,她刚回屋不久他就命陈宁把要的东西送来了,杜薇用毛笔沾了墨鱼的汁水慢慢地写着,其实这改也是有方法的,比如账本上写着‘紫貂四百’,那个‘百’字就可用墨鱼汁子写,等到了时候,上面的字自然会变成‘紫貂四’,足足少了十倍,紫貂四十可以说是受贿,四条紫貂最多算是送礼。
    还有记下江夙北的回礼,他知道这行商存的是什么心思,所谓回礼也不过意思意思,杜薇却要让两方数额相等,必须得在数量上下文章。
    前世她也是凭着这个法子才得了江夙北的赏识,如今她为着自己,还得救江夙北一次,有的事儿果然躲也躲不掉,她循着前世的记忆慢慢地改着,又怕时间太短字迹消失不了,便时不时吊着火炉烤上一阵。
    她连夜赶工,终于在三天之前抄录完了交给宫留玉,至于之后的事儿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了,反正宫留玉和江夙北能办妥就是了。
    她做完了这些活儿,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了他的正院,那天从傍晚就下起了雪,檐下的灯笼被拍的啪啪响,在门首交替变换出一层迷蒙的光,她没注意到的是,他立在门口目送着他离去,神色复杂,等她若有所觉地转过头去的时候,门沿上却是空无一人。
    杜薇这次从正院到西府算是被贬,当然没第一次住在西府那么大的体面,所以只分了间偏屋,冬冷夏晒的,她也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她抬眼看了看屋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铺了薄被的木板床,和一张四方的桌子,连个暖炉也没有,她一转头问带自己过来的管事娘子:“这里没得炉子吗?”
    那管事娘子眉眼细长,瞧着有些眼熟,闻言扬了眉毛,神情满是尖酸:“炉子?你还想要炉子,还当你是在正院里做活呢,我说姑娘啊,你又不是主子,咱们做下人的就这待遇,不比主子金贵,你既然掉出了安乐窝,那这些苦也合该你生受着!”
    杜薇仔细打量了她几眼,直看得她有几分心虚地别过脸,才慢慢问道:“敢问婶子和红玉是什么关系?”
    那管事娘子一怔,下意识地答道:“那是我侄女。”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就答了,恼羞成怒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跟你有甚干系?!”
    杜薇长长地‘哦’了声,那日红玉被宫留玉剪了舌头,她当时又在场,所以院子里都风传说红玉受罚是她唆使的,如今看来,这个管事娘子八成也是这般认为的,她垂头想了想,继续问道:“不知婶子如何称呼?”
    管事娘子以为她是要巴结,冷冷地哼了声:“姓崔,你叫我一声崔娘子就是了。”
    杜薇紧着问道:“敢问崔娘子屋里可有炉子?”
    她屋里生了个大铁皮炉子,外面架起了烟囱,就是想否认便否认不了,结舌了几句,才恼道:“我是管事娘子,能跟你这个小蹄子一样吗?!”
    杜薇见这屋子偏僻,四周就她孤零零的一间房,便探了探头,继续问道:“那敢问其他丫鬟的屋子里有没有燃炉子呢?”
    宫留玉府上的赏银不少,福利也好,丫鬟们屋子里自然都烧着炭,崔娘子张着嘴想说几句,但又想不出反驳的由头,便只能恨恨地道:“小蹄子问题还不少,人家那是正正经经清白当差的,这才有那个福气,你一个犯了错和被撵出来的,也妄想和其他人平起平坐?!”她又略微扬了扬头,对着杜薇道:“你招子放亮点,如今老娘才是管你的人,你的顶头上司,自然是我说什么是什么,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她说着就伸出尖尖的指尖来戳杜薇的额头,杜薇不动声色地避了过去:“我是个没本事的,讨不了娘子的好,可有件事我得弄明白了,娘子方才说‘你又不是追,咱们做下人的就是这待遇’若是我没听错,娘子的意思应该是主子才使得了炭火吧?咱们府上的正头主子只有殿下一个,按照您的话,该用炭火的也只有她一个才是,您房子里生起的炉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崔娘子被她捏住了话柄,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憋了半晌才道:“你蛮缠什么呢!”
    杜薇冷冷地瞧她一眼:“崔娘子把话说清楚,你可是把自己当主子待,若是不是的话,咱们就去陈管事那里理论理论,看看您说得话是什么意思,既然是主子才能用的东西,咱们就做下人的自然是用不得,大家伙儿一起听了,就在这冬日里冻着吧!”
    崔娘子被她堵得手足乱颤,不过鬼神怕恶人,她虽想给自己侄女出气,但好赖还是分得清的,若杜薇真不管不顾地闹出去,她指定是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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