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伮以为,执着于给百年艺术家寄信的人,一定很无趣。
    和克里斯蒂安接触以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是偏见。
    在作画准备期间,这位伪装成顾客的主题设计师一直围着她转,往记事簿上写东西,或是在油画室翻找,一刻也不闲着。
    虽然很没礼貌,却和连伮想像中的学院派大相径庭。
    她咬了一下笔柄,赞许地看赫瑞蒙:他是扫兴,可身边的人都还不赖。
    走私人行程,不需要显眼。赫瑞蒙套了一身灰色薄西装,披散金发,坐在窗边。
    室内风机吹紧裤脚,贴出他优美的小腿。
    注意到连伮正在看自己,他解释得很傲慢:“先画。”
    她也不是言听计从的类型:“克里斯蒂安先生,再补充点什么,好吗。”
    克里斯蒂安抱着木板画,看的得津津有味:“我一直以为,独立画室的画师不喜欢听要求——提香,狄安娜,阿克托安,能和您说的,我全都说了,想想看,可以有多少种绝妙构图。”
    他微笑着和连伮点头,随后去闻木板:“不好意思,这上面用的是白垩油画底吗?”
    连伮说是。他又忙他的研究去了。
    丘伦纳平常的啰嗦放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想起他曾夸张地说,绘画是创作也是服务,连伮才能压下剃掉老人胡须的心思。
    三人各干各的事。克里斯蒂安在探索,赫瑞蒙在空想,连伮在做复写机。
    《变形记》中说,猎人阿克托安误闯水边,看见正在沐浴的贞洁女神狄安娜。狄安娜惊怒,将他变成了鹿,并令五十条猎犬追杀他,直至死亡。
    如果以莱斯特拉钟爱的教科书视角看,绘画巨擘提香有关狄安娜和阿克托安的名作,共有两幅。第一幅是阿克托安撞见狄安娜裸体的《狄安娜与阿克托安》,第二幅则是狄安娜举弓对准阿克托安的《阿克托安之死》。
    连伮抚平褶皱,开始绘制。
    茶水间的新闻传到二楼。热带气旋注意报来了。除了连伮,其他人都停下手中的事,聊起天来。
    被丘伦纳请来偷听的年轻画师在楼梯转角讨论:“希望别再下暴雨了,不然又要退票。旅行社的人现在已经不接我电话——”
    油画室里,克里斯蒂安放下木板画,走到窗边:“烈风对船舶交通流的影响巨大。托卢的海港有四十八个小时要忙了。”
    赫瑞蒙点了一下头。克里斯蒂安立刻提高声音问:“你刚来托卢时,也遇上了极端天气,是吧。”
    赫瑞蒙似乎不愿回忆从前,没有说话。
    “唉,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孩子……”
    从当事人赫瑞蒙无所谓的脸上就能看出,老人在伤感一些空泛的东西。
    数小时内,连伮没喝一口水,临近收尾时,开始咳嗽。
    赫瑞蒙旁边有晾杯,但他没有任何表达善意的欲望。
    倒是克里斯蒂安抽出一只杯子,给连伮端了杯水。
    老人精神矍铄,比两位年轻人还要耐得住时间。
    “您好,画得怎么样,我可以看一下吗?”问是问了,但无需首肯,他早就转到连伮身后。
    连伮捧着杯子,清楚地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抽气。
    赫瑞蒙也走到连伮身边。
    他今天用了雪松香。
    “您……”克里斯蒂安并没有生气,只是躬下身子,去辨认画中的色层,“能解释吗?”
    连伮将凳子让给他坐,他也不客气。
    画布上清晰可见的是猎犬,为了附和克里斯蒂安的要求,连伮将它们画得无限接近威尼斯画风。但除此之外,棉麻面上再找不出成形的人或物,只有深浅不同的暗部和底。
    克里斯蒂安还在研究分层薄涂技法的时候,赫瑞蒙轻轻地碰了一下连伮的肩膀:“你画的是阿克托安?”
    连伮不置可否。
    他又问。“那,狄安娜呢?”
    连伮看赫瑞蒙,赫瑞蒙又去看画,“嘁”地笑了出来:“这是小聪明。”
    他身负的美的内韵,源于他的高傲。于是他在笑的时候,也要皱一点眉毛。
    克里斯蒂安又去研究涂色提亮,不知道会得出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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