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很多天,蒋若言都重复做着同一个梦。那是她大学里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好日子,老天爷很帮忙,天气好得不得了。她和陈霄霆像两个幼儿园小朋友似的绕着覃嘉穆互相追逐打闹;覃嘉穆则是个慈祥老父亲,面带安静的微笑,时不时口头制止他的一双淘气儿女,温柔且徒劳。
    梦境的前段就到这里,所有好日子的表现也突然中断。随之而来的是天色大变,人群骚乱,覃嘉穆和陈霄霆突然丢下自己跟随着人群跑去。她在后面边跑边喊,可是没有人理她。这时,她看到陈霄霆突然转过身来放慢速度倒着跑。他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跟上,又向她伸出手来,做出邀请的姿势,仿佛等着她去前面看什么好戏。蒋若言三两步跟上,随着他一起挤进了人群。接着,好戏在她面前上演了,她看到教务处那个名叫崔晋的年轻老师从一栋高耸如云的尖塔上一跃而下,接着血肉横飞地摔死在自己面前的水泥地面上......
    蒋若言从睡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她被这个梦折磨了好几个晚上,有时醒来后她会将所有的细节全部忘掉,可是唯一忘不了的是在崔晋坠楼的一瞬间,她依稀看到了陈霄霆脸上浮着一个诡异的笑容。这笑容是如此的真切和邪门,让她每次回想都毛骨悚然。
    蒋若言的母亲看到女儿日渐憔悴,便问她出了什么事情。蒋若言没说什么,只说最近睡眠不好。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发现女儿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甚至有时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听见楼上房间里传来女儿惊醒的尖叫声。母亲觉得大不对劲,再三逼问才将女儿连日做噩梦的事给问出来。蒋若言的母亲是个信佛的人,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庙里敬香。她听女儿这样一说,立刻坐不住了,当天就带着蒋若言上了山,去了自己常去敬香的庙里。
    这座庙不算大,但是香火却异常鼎盛。母亲当年以丈夫的名义斥资为庙里的每一尊佛像都塑了金身,此后丈夫蒋势坤的生意便越做越大,这庙的名声也就随着传开了。去年,母亲又花了大价钱请庙里的僧众连做了七天的水陆道场,阵仗之大,挥金如土,于是母亲成了这庙里最大的香客,大师父们见到她比见到菩萨还亲。
    得知蒋若言母女上了山,年迈的老住持亲自到庙门口来迎接。母亲见了老住持,连忙双手合十,打躬作揖不停。蒋若言强打精神,跟着母亲和住持进了寺里的客堂。寒暄几句之后,母亲便说起女儿的噩梦来。老住持沉吟了一阵,又对着蒋若言的脸端详了半晌,问了她几个问题,无非是梦里出现的人现所在何处,她与他们的关系等等。蒋若言并不信教,此次随行不过是为了让母亲宽心,所以就随口敷衍作答。直到老住持问到,她梦里那个从尖塔上跳下来的老师缘何自戕时,蒋若言的神色马上就变了。她嘴上说不知道,目光却躲躲闪闪地落在脚尖前方的地砖上,头也不抬。老住持看见她神色有异,便也不再多问,起身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请母亲在堂外稍等片刻,说要替小姐诵经加持。母亲听了大喜过望,忙忙地给老住持又行一礼,然后嘱咐女儿,说护能法师为她亲自诵经是她的造化,让她好好听大师的话,说完便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客堂。
    住持让人将客堂的门关上,然后问蒋若言,这位崔老师的死是否和她有关?蒋若言使劲儿地摇了摇头,这是她心里最深处的秘密,这是她做过的所有荒唐事中唯一一件能称得上是罪孽的事。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她已经理解不了当年的自己了。当年的自己年轻、冲动,有着极致的爱和恨,起心动念都那么纯粹而且不计后果。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忘不了学校附近的那个烂尾工地,忘不了得知男友和老师背着自己如何如何时那种滔天的愤怒。于是在那一天,在陈霄霆的怂恿下——没错,就是怂恿,这不是她为了推脱责任所措的辞,而是这么多年来她对心底里的这桩罪孽不断反刍后的结论——她启动了一个险恶的计划,那就是不惜以毁掉一个老师的名声来夺回自己的挚爱。不是所有的恶果都可以归咎于年少轻狂的,只是她在把窃取来的崔晋的照片交给陈霄霆的时候的确没有预料到,这不是个简单的恶作剧,这是个杀人的计划,因为这世上真的有人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
    蒋若言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阅遍人间百态的老和尚似笑非笑地阖着眼皮,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阿弥陀佛”一声,摇头叹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情债,情债。”接着,老和尚又问她是否堕过胎。蒋若言一听,浑身触电一样一抽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老和尚看她的反应便觉得八九不离十了,于是撑着自己的老寒腿艰难地站起身,浑身的关节像是枯树枝折断一样劈啪作响,接着又是一句“阿弥陀佛”,然后说:“施主什么都不必说了,老衲已心中有数。难怪施主母女二人尚未进寺,老衲便隐约听见有婴儿啼哭。如今看来,施主这连日的噩梦竟不是旁的,正是那婴灵作祟。罪过,罪过......”
    蒋若言泪流满面,同时心中暗惊,原来老住持早就把什么都看透了。她当下便对法师的神通深信不疑,连忙在老和尚面前跪下,一拜再拜,央求神僧搭救。老和尚把她扶起来,说道:“施主可知世间万物若要降生为人需要经过多少轮回劫数,而施主却一念之差让这孩子失去了来到人间的机会,他能没有怨恨吗?况且......”老和尚抻长了调子止住话,留心着对方的反应,蒋若言脸色苍白,两只眼睛肿成了两个水蜜桃。她急切地催促道:“况且什么?”老和尚又沉吟片刻,笑着点了点头,说:“罢了,施主今日与老衲有缘,既然老衲已经漏了天机,不如与你说个明白。”
    蒋若言听不懂老和尚的话,可她正是因为听不懂,便觉得其中必定大有玄机。老和尚接着说:“一条生命再世为人,往往是要报偿四种缘:报恩、报怨、还债、讨债。施主可知你打掉的胎儿所谓何人?”老和尚像先生教书一样停顿下来,给学生留足思考的时间,然后接着说,“就是那位因你而坠楼身亡的崔老师。他再世为人成为你的孩子,本是来报前世冤怨,谁料想施主竟堕了胎,这等于又杀了他一次,因此他的怨气无法化解,遂变作婴灵来纠缠母体。此怨灵非人非鬼非神非魔,以母体元神为食,若不及时超度,施主及家人的阳善、阴德、运势乃至寿元都将会折损,阿弥陀佛。”
    蒋若言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重新跪伏在老和尚面前,询问他如何才能化解冤孽。老和尚同一直站在旁边的胖和尚对了一眼,然后说:“需得施主与全寺僧众早晚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和《往生咒》,连诵七天,为亡者超度。”
    没有听见蒋若言的回应,老和尚阖起来的眼睛悄悄睁开了一条缝。他见女施主面露难色,便说:“施主放心,此事老衲和寺中僧众断不会透露给令堂。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多说恐添业障,为了施主您和家人的福报,老衲只好破戒一次了。”蒋若言放下心来,忙请大师帮忙安排。老和尚与旁边的胖和尚又互相换了个眼色,便说:“仪式的细节,寿才师父会与你商议。”说完便到一边喝茶去了。
    那个叫寿才的胖和尚从案桌上操起一本册子,笑眯眯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佛礼。蒋若言用手背将眼泪擦了擦,随着胖和尚依案几而坐。和尚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一面说:“像这种仪式我们寺里办过很多次了,仪式呢有繁有简,所谓丰俭由人,施主可随缘捐赠。”蒋若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她听明白了,现在是要谈价钱了。
    胖和尚将手里的册子翻开来递给她,蒋若言接过来一看,上面已经按照仪式规格的丰俭程度将价目一一列好了,诵经人数越多价格越贵。如果有像是住持、元座、首座之类特殊级别的高僧在场,价钱还要往上翻番。此外,像什么香花灯幡,旗锣经幢,供碗香炉,符画纸马等各类器物也都是明码标价,看得人眼花缭乱。蒋若言把册子一阖,大小姐的劲儿不知不觉就拿起来了,她说:“不用看了,只要效果好,师父们不用替我省钱。”寿才和尚听了喜笑颜开,连忙起身“善哉善哉”个没完,把一双小眼睛都笑进了脸上的肥肉里。他请蒋若言先随母亲回去,并说寺里会尽快准备,等选好吉日之后再请她上山。接着又赶着她说了一大堆吉祥话才放她出门。
    将母女二人送走后,寿才和尚去问住持,到底用了什么神通把那女孩看透的?住持把手一背,脸上略带点前辈看不上晚辈的神色,笑道:“哪里来的什么神通?不过年纪大了,见得人多了。等你到我这个岁数,你就能明白,这痴男怨女之间还能有什么新鲜事?一项一项去猜就是了。我一看那女孩的反应就猜到,她肯定是和学校的老师搞上了师生恋,后来又喜欢上了别人——你想想,那么年轻漂亮的姑娘,家里还那么有钱,校里校外肯定追求者不断,怎么可能死心塌地跟一个比自己大的老师呢?最后女孩移情别恋,这老师又钻了牛角尖,一时没想开自杀了,这时她发现自己怀了老师的孩子,没办法只好打掉。又觉得心里对不起人家,所以天天做噩梦。我料想跑不了这么个故事。”
    寿才对住持的推理拍手叫绝,连连称赞,谁说住持没有神通,住持那是洞明世事的大智慧大神通!听得老和尚眉开眼笑,当天就升了胖和尚的职。
    接下去的几天,蒋若言依旧噩梦不断。在每一个梦境的结尾,陈霄霆的诡异笑容都会如期而至。起初那笑容一晃而过,而最近却越来越清晰。有时蒋若言在夜里惊醒时,甚至觉得陈霄霆刚刚就在旁边和自己同床共枕,脸上就是那样一副笑容看着自己入睡。
    在清醒的时候,蒋若言常常去想老和尚的话,可是又不完全相信。夜里千篇一律的噩梦一定是想要告诉她什么事情——也许是某种因果,但绝不是老和尚所说的那种因果。她知道老和尚只是想要做她的生意,但是无意中却触碰到了很多她自己从不敢轻易触碰的东西,比如崔晋的死;比覃嘉穆遭受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暗算;又比如自己那个还没出生就被杀死的没有来路孩子。
    于是一个个疑团接踵而来,最后她发现,所有的疑团都若隐若现地指向了同一个人:陈霄霆。实际上,在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不对,应该是更早——在庆功会之后,在她从宿醉中头昏脑涨地醒来,发现血迹斑斑的内裤反穿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纷乱如麻的脑袋里就出现了陈霄霆的名字。多少次她想豁出去跟他当面问清楚,可是都因为没有证据,或者顾及父母和自己的名声,只好一个人消化这个苦果。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她的果报,以前她做过剥夺别人名声的帮凶,现在就逼着她在杀死自己的孩子和保全自己的名声之间做出选择——无论她选择什么,都是报应。
    可是陈霄霆的报应又在哪里?如果他该有的话,她相信也许不会太远了。他的所作所为或许可以瞒骗人世间的眼睛,可却瞒骗不了满天神佛的眼睛!
    在超度法会开始之前,蒋若言给覃嘉穆打去了电话。崔晋的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她想请他来一起参加,或许从此以后他们都能将过去的种种放下。电话没打通,她反倒松了口气,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发出这样一份邀请。第二天,蒋若言准备了一套说辞,可是电话仍是关机状态。接下去的几天,她打了无数通电话,发了无数条微信消息,可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她只好又打给陈霄霆,可是一模一样的电子音再次不厌其烦地提醒她,她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到奇怪的。
    蒋若言怎么会想到,其实她要呼叫的两个人此时被绑在了同一个地方,手机就被放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桌子上。他们俩加上东勰,手脚都被绳子牢牢绑住,嘴巴里塞着一模一样的占满机油的脏毛巾。他们除了瞪着眼睛“呜呜呜”地叫唤或者拼命徒劳地挣扎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他们被关在这个废旧厂房里的第七天。
    这七天里,陈霄霆的毒瘾犯了三次。覃嘉穆有幸见识了一个会在地上打滚、求饶,会听口令、学狗叫、尊严全无的陈霄霆。负责看守的几个毒贩手脚很重地按住他,如同兽防站的工作人员粗暴地驯服那些猫狗牲畜,又用针管往他身体里注射了某种液体使他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的陈霄霆疯魔似的喃喃自语,毒品的致幻作用让他越来越难以清醒过来。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兄弟,别怪我”。嘉穆知道这话是说给他的,他紧紧挨着墙,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在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表情麻木地看他一眼。
    这么多天过去了,恐惧和怨恨已经被很具体的生理上的麻烦代替了。林公子走后,他们三人就长时间地被手铐脚铐铐着,吃饭就用头抢进饭盒里吃,喝水就把头抢进水碗里喝,其余的事情都解决在裤子里。现在看守们只有在早上和下午会进入这个车间给他们送饭和水,因为他们也嫌臭——哪怕是闻惯了制毒臭气的毒贩子们也受不了人屎尿的臭味。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天,林公子终于回来了。三个人的脸上居然同时出现了悲欣交集的神色,他们知道她是回来处置他们的,可是生也好,死也罢,任何处置都不会比持续现状要坏。林公子一进车间,立刻捂着嘴巴退了出去。隔着一道门,东勰都能听见她一声声的干呕。她干呕完便开始叫骂:“我操你们奶奶!我让你们给我看着他们,谁让你们把他们当牲口养的!”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看守重新带着口罩进来了,他们把三个人粗野地从地上拽起来,又带到院子里,将接好的水管开到最大对着他们冲水。冰冷的水冲在身上,像是钢针扎进肉里,三个人浑身湿透,在水流里瑟瑟发抖,缩在了一起。东勰挣蹦到嘉穆的前面,用后背替他挡住了直射过来的激流。嘉穆拼命“呜呜”地叫着,嘴里塞着的脏毛巾吸饱了水,又将那混着机油的凉水汹涌地灌进他的气管里,他被呛得狂咳起来。
    “行了!”林公子喊了一声。她的话比开关还灵,水流马上停了。她走到湿淋淋的三个人面前,右手的拇指不停地拨弄着一串念珠。她把两条细弯的眉毛一皱,说:“你们放心,我就当给我老娘积点德,不动你们。但是我这个地方已经被你们知道了,我这一群兄弟还得活命,所以我也不能相信你们。”
    东勰和嘉穆一声也不吭,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末日逼近的绝望。陈霄霆则在一旁“呜呜”乱叫,像是对林公子给他的待遇表示不满。旁边的人一脚踢在他的腿弯子上,他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林公子开始围绕着他们三个缓慢地兜圈子,双脚在地上兜大圈,念珠在手上兜小圈,像是得道高僧在做法。她说:“我这几天思前想后,看来也就这一个办法了。”这时,黄毛儿拿了一个针管上来了。东勰看到针管里面有一小截淡黄透明的液体,马上就明白了这个女人究竟想出了什么两全的办法。他疯了一样嚎叫挣命,两三个人都按不住他。嘉穆看到东勰如此反应,马上也给吓得浑身发抖狂喊乱叫起来。林公子嘴巴圈起来“嘘”了几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不把你们的瘾头养出来,怎么能保证你们不把我卖了呢?这样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干,跟陈老弟一样,我这里药管够,什么花样儿都有,变着法让你们爽。”接着她转过脸去嘱咐黄毛儿:“一会儿找准了血管再打,他们是第一次接触这玩意,剂量可别太大,别把人给我弄死了。”
    五六个人呼哧带喘地将东勰按在地上,他的左手被松开来,向着四面八法乱抓乱挠,可是这条狂躁的胳膊马上就被人用膝盖死死地压住。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理性、思维、自由还有尊严,残留下的只是一个活体动物最初级的求生本能。嘉穆在一旁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头一次领教了人的可怕。原来人的骨子里天然就带着原始祖先留下的茹毛饮血的基因,这种基因蛰伏在血脉深处,世代相传,不知何时何故便会被一发不可收拾地激活——也许是欲望,仇恨或者只是一道命令,让人可以毫无顾忌地重拾兽性,在同类之间展开屠戮,让累世的文明一瞬间退回蛮荒。
    嘉穆的瞳孔里倒映着东勰被按进泥水中的脸,他的眼泪里盛着东勰垂死绝望的眼神,他的耳朵里空空如也地回荡着东勰一长串连续不断的呜咽,那声音极惨极惨,在讨好,在求饶,在自轻自贱地寻找着哪怕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林公子在一旁骂道:“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现在你挣命一样,过两天你得求着我给你打针!”
    黄毛儿将手上的针管对着天空泚出了几滴水花,嘉穆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滴水的针头扎进了东勰手臂的静脉。针管里半小截淡黄透明的液体被缓缓地推了进去,他知道,剩下的半小截是留给自己的。
    当天晚上,陈霄霆被松了绑。林公子对他笑脸相迎,连连抱歉说委屈了他陈老弟。松绑后的陈霄霆什么也没说,似乎他很习惯林公子的喜怒无常,最后他只是要求回家洗个澡。林公子说:“那可不行,你现在还不能走。”陈霄霆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回答:“接下来的几天你得留下,帮我盯着你那俩好兄弟按时打针,等他们上瘾了,你就自由了。到时候你是他们俩的老大,替我盯着湖州那条线。”她刚打算去拍拍陈老弟的肩膀,突然想起什么,又把手缩了回来,笑道,“洗澡就在这洗,再委屈几天。”
    林公子当晚又离开了,她很放心地把这里的烂摊子留给了陈霄霆。现在她丝毫不担心这位陈老弟会变节,因为她笃信毒品的药力,那是比天山童姥的生死符更好用的操纵他人的工具。林公子走后,陈霄霆带着两套积满灰土的旧工作服来探嘉穆和东勰的监。陈霄霆让看守打开他们的手脚铐,看守是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他的满嘴龅牙和他的头发是一样的黑黄杂色。他上眼皮一挑,看了陈霄霆一眼,没动。意思是:你说打开就打开,跑了谁负责?陈霄霆说:“你聋了?”长发男人不服不忿地开始掏钥匙,嘴里一边小声嘟哝:“昨天孙子似的求老子给你打针,现在可算得了志了,骑到老子头上来了,早知道兑点敌敌畏药死你个逼养的。”
    陈霄霆将工作服放在嘉穆和东勰面前,说:“换上吧,夜里凉,湿衣服穿一宿冻也冻死了。”被解开手脚的两个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不是不想动,而是暂时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过了一会儿,手和脚渐渐都有了感觉,起初是虫爬,后来变成了针扎,等针扎重新变回虫爬,他们才敢把僵硬的四肢挪回到正常的位置。
    被毛巾塞住嘴巴时,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想要大喊大叫,仿佛有喊不完的控诉,骂不完的脏话。可是嘴巴里的毛巾被取出来了,两人反而安静了下来。他们一同扑向那两件旧工作服,那样的急不可耐,好像迟到一步这来之不易的恩典就会被收走。陈霄霆怜悯地看着哆哆嗦嗦地往身上套衣服的覃嘉穆,这位昔日的好友,如今沦为了自己的阶下囚。他在心里像胜利者那样冷冷地一笑:终究还是他陈霄霆赢了,成为了这场只有两个人,连赢得什么筹码都不知道的竞赛的赢家。这场竞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早就已经不可考了,但是既当选手又当裁判的陈霄霆,就在此时此刻此地,在为了一套干衣服而体面尽失的好友面前,自己给自己加了冕。
    嘉穆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陈霄霆,对着他的后背虚弱地说:“我求你最后一件事。”
    陈霄霆转回来,看着蜷在地上的好友上翻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瞪着自己。他说:“要是你还念些旧,就把我留在这,把他放了。”说着,他抬起手,朝身边的东勰有气无力地一指。陈霄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容如同蜡像一样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空白。他没说一句话就走了,覃嘉穆山洪爆发一样的咆哮在他背后惊天动地地跟上来:“我求求你行不行!求你了!行吗?!”
    东勰艰难地爬到嘉穆身边去,将他的头紧紧按在胸口。“不要求他。”他将每个字都咬得极狠,“他不是你认识的朋友,他现在是毒贩子的狗,毒贩子的狗只会对毒贩子摇尾巴!”
    已经走到门口的陈霄霆突然刹住脚步,去而复返。他一把抓住东勰的头发,闪电般地出了两拳砸在他的脸上。东勰的鼻子嘴巴血流不止,手却死死地护着嘉穆的头,嘉穆被他箍得动弹不了,只好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哭着求他别再说了。陈霄霆抓着东勰头发的手没松,让他的头夸张地向上仰着。东勰很用力地做出了笑的表情,一咧嘴露出上下两排泡在血里的牙齿。他突然间将嘴巴奇怪地阖起来,接着使劲儿将一口血吐在了陈霄霆的头上和脸上,就像所有谍战片里那些被俘虏的英雄用口水去侮辱施虐者那样,解恨、过瘾。陈霄霆被彻底地激怒了,用自己的拳脚、手肘、膝盖等一切可以作为武器的部位疯狂地发起攻击。东勰将身体弓起来,拿后背做盾牌,将嘉穆隔绝在这些攻击之外,从始到终一声也没吭。
    一边看着的长发男人不耐烦地把陈霄霆拉开,“差不多得了啊,”他用懒洋洋的哈欠腔调说,”把人给弄死了老大那可不好交代。”
    陈霄霆往东勰的人肉盾牌上补上最后一脚,说:“我是毒贩子的狗,我就等着看看你们会变成什么!”
    很快,东勰就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第二天中午,看守按时给他们送来了饭菜,可是东勰一口也没动。嘉穆跟他说话,劝他多少吃一点,可他像没听见一样,整个人就瑟缩在墙根,头埋进臂弯里,嘴里不清不楚地小声说着什么。
    他们两人现在分别被手铐铐在车间里两台巨大的机器上,中间隔着距离。嘉穆不知道此时东勰的身体外面像火炉一样烫,而里面却像冰窖一样冷。东勰庆幸他们把自己和嘉穆分开,否则自己的异常一定要把嘉穆吓坏了。他极力忍耐着,上下牙齿在“咯咯”打架,涎水止也止不住地从嘴巴里流出来。尽管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当他亲眼看见那半小针管液体推进自己静脉的时候,他就没觉得自己有那份侥幸可以拖延毒瘾的摆布,可是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毒瘾占领身体和意志的速度仍然缺乏认识。
    没过多久,他的身体便不自主地开始抽搐,冷汗如雨一身一身地出。嘉穆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声忙问怎么了。东勰让声音尽量输出得四平八稳,他说没事,可能是吃了坏肚子;还开玩笑说一会儿又要辛苦他的鼻子了。车间里光线昏暗,刚好隐去了他纸一样毫无血色的脸。突然间,他开始呕吐,起初是干呕,接着胃里的东西排山倒海地倾倒出来。嘉穆慌了,哇哇地乱叫起来。黄毛儿带着几个毒贩捏着鼻子进来了,呵斥一句,乱叫什么。接着,他们看到东勰的样子,相视一笑。黄毛儿说:“这小子瘾上来了,晾他一会儿再给他一针。两针下去,管保他这辈子都别想跑。”
    东勰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手铐被他挣得“哐啷哐啷”响。他的脖颈、手臂已经被自己抓出了道道血痕,可仍然解不了他深入骨髓的奇痒。他爬到黄毛儿脚边,抓住他的裤腿,紧咬着牙关说:“要打......就快点打......”黄毛儿和那几个毒贩子一听,哈哈地笑起来,“你让我打,我就偏不给你打!”说完,一脚将他掀开。这时,一个毒贩注意到了在一旁哭喊的覃嘉穆,他说:“哥,这个的瘾头还没发出来,要不要加大剂量?”
    黄毛儿说:“加你妈加,加多了人都死球了!没发出来再来一针,先给他打。”说着,那几个人就朝覃嘉穆走去。
    那天是2017年的中秋节,东勰蜷缩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覃嘉穆被几个毒贩拖了出去。他知道,在隔壁等着的是第二针海洛因。这一针下去,或许从此以后他们都会沦为毒品的奴才。东勰之所以记得这一天是中秋节,是因为他瞥见门口看守的毒贩子手里拿着半块月饼。他至今也不能明白,当时在那样一种环境下,躺在地上抽搐不止,拼命忍耐着毒瘾蚀心腐骨般折磨的自己,为什么会有空前的胃口去眼馋那半块豆沙馅的月饼。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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