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心里头越发堵了什么似的,沉甸甸的。
    将那方印拢在袖子里,低头说了一声:“折春省的。”
    他哪怕病弱,却总是站得笔直如竹,眉宇间几分郑重,倒像是下了个什么承诺似的。
    只是迅速化作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沈鸢这一路走得都有些慢,一步一顿地回了松风院,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照霜问他:“你在前头吃饭了没?若没吃,便弄些好酒好菜。”
    他便笑着说:“前头已吃过了,你们弄了来,就自己吃吧。”
    屋里头的姑娘都在跟着欢喜,知雪这小丫头是最高兴的,自己早早将小金库都给掏了出来,她平日里存钱不多,还将自己的两个项圈换了碎银子,守在院子门口,见了人就发一把,活脱成了个散财童子。
    ——怪不得这么多人往松风院来,原来都是等着这个小傻子发钱的。
    沈鸢哭笑不得,说:“哪儿就用你打赏了,我难道没银子赏她们么?”
    知雪不理睬他,甚至摆摆手打发他走:“你赏的是你赏的,我发的是我高兴。”
    沈鸢说:“后头还有会试呢,到时候我看你发什么。”
    知雪嘿嘿一笑,讹上他了似的:“那公子还能让我亏着了么?”
    沈鸢哭笑不得,往她手里塞了一张大面额的银票,叮嘱说:“怕了你了,记得把你那两个项圈赎回来,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日子过不下去去了呢。”
    扭头见照霜向他又伸出一只手来:“只给知雪?”
    沈鸢又摸出一张来,塞到她手里。
    照霜将银票都塞进自己怀里,平日里冷若冰霜的面孔,都透出几分笑意来。
    沈鸢干脆又摸出几张来,都给了她:“怎的像平时亏了你们似的,都拿着,今晚若高兴,干脆就别做了,让外头送一桌来,你们自己吃。”
    照霜这下笑意更浓了,指尖一捻银票,抬眸忽得见沈鸢神色似乎有几分疲惫。
    便问:“公子怎么了?”
    沈鸢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应酬得累了,我自己去坐一会儿,你们别来吵我。”
    照霜还想再说,却听得知雪已跑去跟小丫头们笑闹去了,又喊她过来商量晚上吃些什么。
    后头见了她手中的银票,这下外头更是静不下来了。
    沈鸢跟着笑了两声。
    之后唇角渐渐地落了下来。
    这窗外夜色沉沉的,与长睫下的双眸一般幽静。
    沈鸢推开窗,能瞧着外头还有卫瓒亲手给系上的秋千。
    ——这人就是存心不让他安生。
    沈鸢好半晌坐回桌边。
    这一坐,
    在夜里坐了许久。
    第68章
    沈鸢那日等了一宿,到底是没等着想见的人。
    之后又是陆陆续续几日有人上门来拜访,赠礼的、讲学的,连侯夫人那边儿的客人都多了些。
    沈鸢既有解元之才,一个文官的位置总是跑不掉的,若再有侯府帮衬一二,这时他孱弱的身子骨,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了。
    侯夫人却越发忧愁了起来:“许是我这人生来心眼就偏了几分,这些人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我还是觉着配不上咱们家折春。”
    沈鸢便面上低低笑了一声。
    不知怎的,见侯夫人这样挂心他的亲事,竟生出了几分心虚歉疚。
    只听侯夫人说:“若是瓒儿在就好了。”
    沈鸢仿佛被窥破了心思似的,一顿。
    又听侯夫人只是笑说:“瓒儿比我消息灵通些,若他在,还能帮你打探打探消息。”
    沈鸢便是轻轻握了握自己的衣袖,低头说:“姨母,我不急着这些。”
    侯夫人便轻声笑说:“好,咱们折春是要等着中状元的。”
    “待到了时候,没准儿还有好些人家上门来商量呢,哪能这时候就将你便宜给了别人。”
    这样一句一句说着,到底是谁的心思似乎都不在这上头,沈鸢瞧着香炉的香袅袅直上,半晌听着侯夫人喃喃。
    “瓒儿这也出去了好些日子了,该回来了。”
    沈鸢的指尖也顿了顿。
    他心知侯夫人是忧心卫瓒,只是这事他也没个章程,贸然说什么,倒惹得侯夫人提心吊胆。
    待出了门去,才紧锁着眉,总生出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又说不出这预感是什么。
    这些日子,都仿佛一日胜一日的难熬焦灼,沈鸢又忍了三日,连读书做文章都不甚专心,终于是忍不住,换了衣裳,又打算往金雀卫府衙去。
    这次拿上了靖安侯留给他的私印。
    纵金雀卫有章程,可卫瓒十几日不见人影,还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
    怎么样都该给他一个说法了。
    只是衣裳刚刚换得了,忽得听照霜道,国子学中一博士拿了帖来,倒是有急事,请他往府中一叙。
    沈鸢这些日子已不去国子学,只是仍写文章,再交予博士探讨。只是每月往来都有定了日子,这一日博士忽然请他去,却不知缘由。
    沈鸢听了这一声急字,便忍着心头的焦躁,点头去了。
    一路由仆役领着进了门,竟是忽得冒出了几分冷汗来。
    正堂端坐着的人,是本应被软禁着的安王。
    细眉长眼,斯文俊秀,一身锦袍瞧着冰冷又光滑,坐在正堂含笑看他:“沈解元。”
    沈鸢不知怎的,又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让蛇注视着的感觉。
    只是从前,无论是考场号舍,还是茶楼里,每次都会有卫瓒出现在他的身边,将他牢牢地挡在这视线之后。
    沈鸢嘴唇一分一分褪去血色,他瞧见博士沉默地、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见他来了,便缓缓退了出去。
    安王几分温和地冲他笑,语气轻缓而亲昵:“折春,过来。”
    ——现在只有他自己了。
    凉意如附骨之疽,又一次慢慢从背后蜿蜒而上,沈鸢的肠胃也开始隐隐翻腾。
    却还是走到了那安王的近侧,端端正正行了礼,坐下了。
    面前有一素白屏风,屏风后似乎立了几个歌女,见他坐下,便奏起了乐来。
    这乐声乍听热闹,沈鸢细一听,才觉着浑身发凉。
    是哀乐。
    出殡送葬,魂归黄泉之声。
    衬这屏风如缟素,越发凄冷。
    沈鸢喉结动了动,半晌说:“殿下这乐是为沈鸢而奏?”
    便见安王微微一笑,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
    扭曲满是疤痕的手,覆盖在那执笔作画的、修长完整的手上,安王似乎看得饶有兴致。
    沈鸢强忍着,没有将手抽出来。
    待安王满意了,才笑说:“沈解元不必怕,这哀乐是为别人奏的。”
    沈鸢喉结一上一下,只见安王取出一样东西来,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沈鸢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不敢看。
    只是迫着自己低下头去看,竟是一枚染了血的荷包。
    银蓝色的底子,掺着金丝绣的鹰。
    他太熟悉了,是卫瓒带在身上的。
    他之所以记得,还是因着这本是侯夫人做给他的,按着他名字里的鸢字做得,倒让卫瓒抢去了。
    那时小侯爷将这荷包缠在食指上一晃一晃,冲他几分得色,逗猫似的喊他来抢。
    他恼恨着夺了两回。
    到底是敌不过卫瓒,眼睁睁看着卫瓒把荷包收进里衣,越发无赖似的笑:“你要能从这里头摸出来,我也就还你了。”
    他恨得咬牙,却也没卫瓒那样的厚脸皮,没再理他了。
    如今再出现在他手里,已是染了大半血渍,仿佛整个儿都在血水里头泡出来似的。
    沈鸢竟手抖了一抖,半晌说:“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安王缓缓道:“我还以为沈解元会欣喜。”
    沈鸢一怔:“欣喜什么?”
    安王近乎恶意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说:“卫瓒死了。”
    刹那,哀乐声仿佛停了。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沈鸢仿佛耳边出现了短暂的嗡鸣。
    那嗡鸣声中,有人质问他:
    “沈解元从前不是最恨卫瓒,如何不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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