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瓒说:“折春,对不起。”
    月透过窗棂,慈悲地望这一片狼藉。
    他衣衫上还有斑斑的血迹。
    染湿了缠绵的画纸,染红了沈鸢的白衣。
    沈鸢到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尽了,才松了口,之后再说不出一句话,只不停地掉着眼泪。
    卫瓒不曾见过他这样哭过,仿佛将长大后受的委屈,一次都哭得哭了出来,泪水洇湿了衣襟,沈鸢的胸口一颤一颤,怎么也停不下来了。
    过了许久。
    久到夜色已深。
    卫瓒喃喃哄他:“折春,别哭了,再哭要哭坏了。”
    沈鸢仍是胸口一颤一颤。
    他说:“沈哥哥?”
    只见着怀里本就哭得眼眶通红的沈鸢,目光闪闪烁烁。
    一开口,话里头含着几分冷气,声音一下一下地抽气:“我……我停不下来了。”
    忍不住,发出了轻轻“呃”的一声。
    这下耳根也红了。
    原来后头那一阵子抽泣,都是在那儿偷偷调整呼吸。
    可这事儿就越是调整,越是没用,胸口仿佛习惯似的,一顿一顿紧缩。
    若不是卫瓒此刻浑身是伤,沈鸢只怕已是窘迫到给他两拳。
    卫瓒一怔,继而没忍住笑,握着拳咳嗽了一声,半晌说:“那我给你倒杯水。”
    要起身时,手臂一撑,面部扭曲了一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伤口早都裂了,全靠着心里头的一股狠劲儿,硬是咬着牙回来了。
    这股劲儿一松,饶是他也晓得疼了,竟一下没坐起来。
    两个人都狼狈至极。
    沈鸢用力地抹着眼睛,撑起身来冷声说:“我去找人过来。”
    卫瓒摇了摇头,说:“你将知雪叫来就好。”
    “我是避着人回来的,随风正在地窖看着个人,你先去将他也安置了。”
    沈鸢怔了一怔。
    卫瓒轻轻捉着他的手,慢慢勾出一个笑意:“幸不辱命,我把人带回来了。”
    沈鸢将他的手一甩,说:“谁的命,我当不起。”
    然后又“呃”了一声。
    沈鸢这下更是恼得厉害了,原本就是肿了的眼睛,这下连脸也红了。
    再好看的人也显得有些可笑。
    卫瓒倒觉着,可爱得一塌糊涂。
    半晌缓声说:“洗一洗脸再去,我没伤得很厉害。”
    “我回来的消息先别放出去,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沈鸢没应声,起身时,不自觉跨过了那些散落一地的杂物。
    小心翼翼不去踩着卫瓒那些东西。
    卫瓒独自在房间里坐着,慢慢漾起一丝无奈地笑,随手拾起沈鸢烧得只剩半张的那张图。
    半晌自言自语了一声:“怎么就不烧了呢。”
    他被追杀了一路,脑子里头便一直盘旋着这样一个念头。
    便是想着,若他死了,沈鸢一定会被逼到绝路上。
    幸好,这一次来得及。
    他闭上眼睛,几分困倦,就这样睡过去了。
    ……
    沈鸢将知雪带回来的时候,见着卫瓒歪着睡在地上,险些胸口又停了跳。
    半晌见这人呼吸均匀,听知雪说这人只是太累了睡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恨自己刚才没咬下他一块肉来。
    这一吓,倒是止住了胸口一下一下的痉挛。
    他立在床边,眼睁睁瞧着知雪将这人伤口一一拆开重新包扎,那健康结实的身上旧伤上又叠新伤,交错纵横着翻了红肉。
    大大小小十余处,连虎口都有持枪震裂了的细伤。
    ——就这还有脸同他说,没伤得很厉害。
    沈鸢瞧着,眼皮不自觉地跳。
    伤成了这样,怪不得连枪都落下了。
    沈鸢心里头骂了一句,半晌问了一声:“他怎么样?”
    知雪也有些吓着了,屏息一一检查上药过来,才说:“还好,没有致命伤,处理得也都好。”
    知雪说:“只是伤得太多,应当没少失血,须得养一阵时候。”
    沈鸢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半晌见着随风还在门口,把人叫了进来,问:“怎么弄成这样。”
    这才知道,卫瓒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卫瓒出门时并未想到此时有多凶险,又急着出发,便只带着了一个随风去了。
    到了地方才发现,这林大夫名唤林桂樟,自知露了行迹,已带着自己兄弟一家飞快迁逃了。
    林桂樟前脚走,后脚居所便被捣毁了。
    也就是这时候,卫瓒觉着此事古怪,传了第一个消息回来,打算一路追下去。
    之后循着痕迹一路追踪,越追越觉着心惊。这追林桂樟的人马似是安王的人,下手的许多习惯都有辛人死士的影子。
    这事情蹊跷得很,若不是卫瓒前世与安王人马打交道多,也未必会联系到这上头。
    只是安王的死士已让他端得差不多了,此时精锐尽出,竟是在追捕一个大夫。
    卫瓒觉出不对了。
    这林桂樟也很是有些本事,一身医术不说,手上还颇有几分绝活,将兄弟一家藏起,自己便四处吸引注意力,滑的跟泥鳅似的,几次险些被抓到,都使了手段逃了。
    卫瓒向来是胆大包天,瞅准了一个空档,将林大夫给截了出来,又因着追兵,跟随风分了两路来逃。
    只是卫瓒那头带了个不曾习武的林大夫,到底是凶险万分,这一路几次遇劫杀,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
    最后好容易才得以诈死脱身。
    安王那只荷包也是这样来的。
    卫瓒忧心靖安侯府让人盯着了,本不该立刻回来,至少在外头养好了伤再说。
    只是卫瓒惦记着沈鸢,不欲在外多留,到底是趁着夜里头沈鸢召集家将搜救时往来人多,撑着一口气,浑水摸鱼回来了。
    沈鸢道:“这么些天了,就不会传个信么?”
    随风讷讷道:“发了不少消息,只是让人截了,还设了伏,幸亏主子发现得早。”
    “再加上出来的时候本没想到这样凶险,也没事先准备……”
    谁能想到这林桂樟一个大夫,竟能跟安王扯上边儿。
    半晌随风小声说:“放榜那日,主子还专程写了信的。”
    他中解元的那日。
    后来卫瓒见没有援兵,便知道发信没用,倒是将计就计,给了安王的人许多错误讯息。
    只是到底是敌众我寡,这般一路捉迷藏着回京,连同林桂樟和随风都受了不轻的伤。
    沈鸢沉默了片刻,有许多事还想再问,只是竟也是一阵一阵疲累,没了力气。
    这几日他实在经历的太多,尤其是今日这一整天,大悲大怒,他身子本就吃不住这样的情绪波动。
    半晌挥了挥手,道:“罢了,都休息去吧,你身上的伤记得叫知雪瞧一瞧。”
    “枕戈院我已将人都清干净了,只留了几个可信的,那位林大夫,我也叫照霜看着了。”
    “你暂且先住着,等你主子醒了再说。”
    说罢,见知雪瞧着他红肿的眼睛,沈鸢连羞恼都没力气了,只几分脱力地撇过头去。
    知雪便只说:“一会儿我熬了药送来。”
    沈鸢默默“嗯”了一声。
    待人都走得干净了,沈鸢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眼睛也干疼发涩。他坐着缓了好一阵子,想了想,又去将地上那些卫瓒的东西一样一样拾起来,收好了,放进匣子里,归置到了原处。
    劫后余生的无力和恼恨并存。
    最后回到床边时,见卫瓒已睡得很沉了。
    他恨恨注视了卫瓒许久,仍是一口气吊着下不去。
    抬起手时,恨不得要给卫瓒两巴掌,打得这人头晕眼花才好。
    半晌,却是俯下身去,贴在卫瓒的胸口,慢腾腾去听卫瓒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仍是那样的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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