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降一语点醒她。是啊,这里是浮芳苑,原本就是大梁皇帝妃嫔之居所。
    今夜躲得过这一时,可她还能如此凑巧地躲过几次呢?
    施霓情绪微微失控,又见当下身侧并无外人,于是心尖的胆怯和软弱也都尽数显露而出。
    “阿降,我想出宫去……我,我好怕。”
    她阖了阖眼,泪珠一时忍不住于面上连坠。
    阿降听着施霓颤抖着低诉,心疼得同样眼泪忍不住直流,她想言劝,却又慌措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下她们所处的情况实在艰难,昔日在西凉时,姑娘还能凭借稷王子的偏爱寻得一时庇护,可如今在大梁,哪还有什么厉害人物能叫大梁皇帝心生忌讳。
    阿降本就不是个聪明的,这会儿脑袋转了又转,又将这些天探听来的消息混杂串联到一起,半响过去,终于勉强算是想出个主意。
    她病急乱投医,莽着出言给施霓支起招来。
    “姑娘,在大梁,除了皇帝便就是东宫太子最受尊崇,姑娘若想出宫,不如去寻太子的庇护。”
    施霓意外阿降竟会生这个心思,当下收敛伤神,忙摇头否了这个想法,她止泪认真言说道。
    “阿降,没有谁会凭白无故去帮谁,不说我们素不相识,难以厚颜去登门,就算我真的放下面子去求他,自身却没有可等量交换的东西,太子又凭何相助呢?”
    闻此言,阿降只好欲言又止,原本她下一个还想说霍将军的,可觉得姑娘又会用同样的说辞去相拒,故而只好止言相作罢。
    在她眼里,霍将军虽并非处于权利最端首,可其自身浑然天成的威戾气场,却是实在给人以安全感。
    一勇猛无双,威震六国的战胜将军,不论是硕累战功还是惊世战绩,都足以叫世间任一女子心生慕强之心。
    当然,阿降同样也难以免俗地好奇,该是怎样的天之骄女才能有幸得其重言一诺,此生相许。
    那时的阿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苦寻不得的答案,其实就近在她的咫尺之间。
    而更叫她无法预料的是,待此夜幕凝霜重之时,她心头万分敬仰的大将军,竟是做起了夜翻墙垣,偷摸入室,这般有损威严之事……
    浮芳苑的门,自建宫苑三百年来,除了六代萧姓君王或及内侍太监踏进过外,于今夜,终是头次迎进了一位异姓外臣,少年男君。
    第35章
    御辇急匆赶至未央宫时,梁帝的威仪高姿早已不再,面上只余难掩的忧恐,甚至在进门时,还因为脚步慌乱而险些被门口的御路踏跺横阶拦路阻绊。
    张公公在侧忙将梁帝扶稳,而后眼尖得在前寻到个熟悉身影,遂惊喜地指向言说:“陛下你看,是容太医!看来他比我们是先到一步了。”
    闻言,梁帝立刻将张公公推开,自己几步急奔过去,直接免了容太医的行礼,后直问道:“皇后如何了?情况可危乎?”
    容太医从殿内刚迈步出来,连药箱都还未来得及递给身后的学徒,便被圣上迎面扶拦住胳膊,可谓吃了一惊。
    他迅速反应过来,忙躬身如实回说:“陛下安心,娘娘并无大碍,微臣也已经开了安神宁息的方药,叫嬷嬷给娘娘喂着喝下,大概过不了一时半响娘娘就能醒过来了。”
    听容臻如此担保,梁帝稍才安心,之后又询问两句,确认皇后无虞,这才将人松手放开,而后直奔内室。
    绕过屏风,入目便见皇后脸色安慈歇睡于榻上,梁帝心头不自觉涌现几分闷堵情绪,自两人上次不欢而散后,他该有三月时间未曾踏足过未央宫了。
    明明上次她还能趾高气昂地冲他横目发脾气,可现在,却是病殃殃地躺在软席上,连脸色都透着无力的凄苍。
    收回眼,梁帝沉沉叹出一口气来,而后撑着疲重的身躯走进偏殿,召来御林军今夜负责值守的何副统领,近前来问话。
    “追查得如何,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夜闯中宫寝殿?”
    何冲自知失职,当下伏跪在地请罪道:“是属下无能。那贼人身手了得,待我等追到熙林园后,他便故意钻身进了林内,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一群废物!”
    梁帝拧眉怒视,掌心紧紧握于座椅把手,青筋绷起直现,“偌大的森严皇城,竟叫一未知身份的贼子来去自如,简直骇人听闻!今日他来的是未央宫,那下次呢,是不是到时夜闯了寡人的北宸殿,也同样行迹无拘无束?!”
    何冲当即颤言道:“陛下恕罪,实在是此人太过狡猾,先是躲过了御林军所有的巡逻队伍,又趁机钻了换班的空子,这才轻易脱了身,就像……就像是对我皇城巡防布守十分熟悉一般。”
    听到此话,梁帝忽的目光戒备,“你的意思是说,宫内有人和那贼子是里应外合?”
    “没有实据,属下不敢随意揣测,只是今夜之事实在太过蹊跷……”
    这时,内殿有婢女跑来相传,说皇后娘娘已醒,梁帝只好将心头的困虑疑团暂且压下,而后起身急步去了内室。
    避退开左右侍从,未央内殿,当下只他们两人沉默相对。
    皇后背靠着软枕,带着倦意略微阖着目,见状,梁帝犹豫着走近了些,而后嘴巴抿了抿,到底还是主动开了口。
    “感觉怎么样,若是还难受,寡人再命人去请容太医来瞧瞧。”
    皇后恹恹着摇了摇头,对于梁帝突然的关心备至,她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滋味。
    两人做了大半辈子的夫妻,无论他什么面貌,自己尽数都瞧过。从东宫一直熬到皇城,她陪他走过了太长的一段路,可没想到如今到头来却是相顾无言,徒留陌生。
    皇后叹息一声,只想自己静一静,于是疏离态度明显。
    说道:“臣妾既无碍,便不扰陛下的雅兴了,听闻陛下此番是误了与佳人的约,才得空跑这一趟,如今臣妾没事,陛下也可安心去了。”
    “是谁这么多嘴!”
    闻言,梁帝当即面露不悦,眸子也暗淡了许多。
    他到现在还清晰记得,自己初登皇位之时,皇后还秉持脾性直率,常因他纳新妃进宫而吃味生怨,而后来,因她兄长左瀛的几番规言劝导,又述以家族崇荣,皇后使命,这才叫她慢慢敛了脾气,尝试宽宏。
    而如今,左相的对妹规劝当真起了作用,她竟是已不忌不妒到这般大度程度……
    思及此,梁帝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也深知,自己这气生得毫无立场,更不理直气壮,皇后当下的姿态,不就是他当初心心念念想要的吗?
    他掩饰地轻咳一声,而后才故作镇静道:“今晚寡人哪也不去,你安心修养就是。”
    闻言,皇后意外地抬眼望过去,两人太久没这般近距离地交流,而至如今,她竟都不知自己当下的这份不自在,究竟代表着何种情绪。
    她看着梁帝,眼下想起自己先前对施霓的口头应承,于是犹豫着到底还是开了口:“臣妾此问或许僭越,但还是想请陛下实言告知……”
    皇后在梁帝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努力组织语言,当下,她实在担心陛下又会如上次那般,不喜她对自己纳妃之事有所插手,甚至当场怒气大发。
    原本这些惹嫌不讨好的事,她看开了全然不想再管,可那日施霓进了未央宫,冲她哭诉自己的艰难遭遇,实在叫人心有不忍。
    皇后心软,最终还是决定承冒风险,帮她探问一下陛下的准话,可若是圣意已决,纵她为皇后恐怕也没办法帮她规避宿命。
    梁帝走近,在皇后身侧不远位置坐下,而后声音放柔开口道:“皇后有话,但说无妨。”
    不知是否是她意外受伤的缘故,今夜圣上似乎变得格外好说话,于是皇后心里的底气多了些,遂抬头迎上视线,开口直问道。
    “不知陛下对那位西凉来的施姑娘,究竟是何态度,又打算如何安置?”
    闻言,梁帝错愕地看了皇后一眼。
    原本他以为,因为两人先前闹出的几次不愉快,皇后再不会管他纳立妃嫔一事。
    可如今时隔几年,听她再次在自己耳边介问起此事,他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甚至,他有些耻于承认,这份他当年极其厌恶的吃味唠叨,如今听来却叫他觉得异常舒心。
    “这个问题,陛下不好回答吗?”皇后静等不来回答,于是又出声提醒了下。
    而梁帝的思绪却飘荡得远,他看着皇后对自己满目的在意,便仿佛回到昔日间,两人在王府互相扶持,百般恩爱的时光。
    故而当下是被皇后忽的出声惊扰,叫他方才回了神。
    “皇后有此问,可是不想寡人将那西凉女纳入后宫?”梁帝同样口吻试探。
    闻言,皇后立即点了点头,如实道:“不想。”
    梁帝心头一瞬暗喜,可面上却故作讳莫如深。
    “之前不是还和寡人怄气,扬言后宫琐事皆不再管,甚至还将中宫凤印托交给了贵妃,如今可是终于肯服软了?”
    皇后避过眼去,带着虚弱的叹声:“总归这宫中是陛下说得才算,陛下若是想留,便只当臣妾方才是一时失言吧。”
    说完,她便直接躺下身去,又面朝榻里翻了下身,似不想继续再做交谈。
    见状,梁帝忙露了急,开口直言道:“寡人,寡人没说一定要留……”
    皇后依旧不肯转身,只背对闷闷地说:“她住在那浮芳苑,不已经被宫人们默认成小主了吗?”
    梁帝为难道:“身为外族女,她进京不住宫里还能住哪,难不成寡人在她临进城前,便直接把她的婚事拿定主意?再说,两国联姻一事非同小可,除了寡人,你以为人人都有资格能将其要得。”
    话引到这,皇后的目的自是也到达了,于是当下也不再拿乔,起身拉住梁帝的手,忙主动提议道:“陛下,凛儿自幼在我膝下长大,我倒觉他是合适的人选。”
    梁帝没有任何犹豫地摇头:“凛儿年幼,又无功无绩,怎能服众?你说他,倒不如提议胤儿。”
    “胤儿不行。”皇后语气严肃了些,“东宫如今正妃未立,哪能先迎进外族女,自大梁建朝起,也素来没这个规矩。何况胤儿是储君,大梁亲缘血脉岂能受异族侵染。”
    话虽如此,可太子恐怕不会领这个情。
    在这个关头自请南下赈灾,拼命争功,他存着什么心思简直都不加遮掩。
    梁帝阖了下眼,将这些恼心事暂且置于脑后,当下回握住皇后的手,对她现在的亲近态度很是受用。
    他也并未多疑深想,心中认定哪怕全世界会心生不臣之心,他的皇后也绝对会忠于自己,于是便只以为皇后是重新在意起自己,所以才会吃味着,急于将施霓安排走。
    “寡人只是随口一说罢了,皇后不必如此忧心。”
    皇后却还在惦想着宣王,难免惋惜说:“要美人还要论功绩,要是这样的话,此番对敌西凉,又有谁的功绩能得过霍将军?”
    梁帝却立刻驳道:“献礼是为皇族专享,他一个外臣将军哪有资格?”
    闻言,皇后默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
    夜深宁谧,乌云悄然密布。
    皇城后半夜的这场暴雨,来得突然又急促。
    狂风卷席而起,屋檐坠雨凄凄,天气仿佛在对照着人的心情。
    阿降在外屋早已睡熟,还当属那种雷打不醒的主,可施霓却是怀揣心事,辗转反侧直到了子时还是难以入眠,于是便正好迎上了这番暴雨作响。
    她本来并不害怕雷声,可因此夜花窗没有关好,幔帐缭绕下只听窗牖吱吱作响,加之屋内黑漆一片,难免令人心生几分怯意。
    施霓从榻上撑起身,冲外喊了阿降两声,却未得没有丝毫回应,于是只好作罢,遂自己起身将外衣披在肩上,下榻去关窗。
    暴雨斜落,她发现自己在桌上放置的独藏琴谱,竟也未得幸得被打湿了层表,于是她忙心疼地拿来干布清理,而后才去迎风关窗。
    风很大,她的外衣被吹拂着飘落成仙,里衣也紧紧压过来将其娇娜身形包裹拢合,衣衫轻薄,无论内里很快皆被落雨染了湿。
    而施霓全然未觉,当下正闷头用着力,可那花窗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任她如何使力气都推不动丝毫。
    最后一下,她咬牙用了实力,窗牖果然闭上了。
    可施霓却站在原地没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总觉刚才仿佛是虚扑了下,关窗的劲也不是她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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