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熙走到他那张宽大的木桌旁。
    “有一件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按照计划来看,你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战场瞬息万变,刀枪无眼,只要你一脚踏上去了,没人能保证你活着回来。你,敢不敢去?”
    赵桓熙迟疑了一下,回道:“如果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那就无所谓敢不敢,我去。”
    李营铺开舆图,将方才他与几位参将商议之事,详说给赵桓熙听。
    “……你无需参战,进入白石峡谷后,一旦发现铁勒骑兵进入白石峡,你们就往山上跑。待我们大军堵住白石峡出口,铁勒骑兵就顾不上你们了。”
    “铁勒骑兵真的会被我们引入白石峡吗?”赵桓熙问。
    “只要你去,就会。因为你是赵老将军的孙子,活捉你,用你在阵前祭旗,对于曾经差一点就被赵老将军灭族的铁勒人而言,其意义也许更甚于攻下一座城。”李营道。
    赵桓熙看着地图上那片石山,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那对兄妹的模样,他郑重点头:“我去。”
    去还不能立刻就去,还得先造势,让铁勒潜伏在广宁的奸细把消息传回去才行。毕竟赵桓熙来了广宁这么久,一直安分守己的,若是突然带人穿过白石峡奇袭铁勒后方,也很奇怪。
    于是这日赵桓熙就带着曹三刀他们去城中的酒楼喝酒了,喝醉了还骂骂咧咧。
    “他李营凭什么看不起我?若是没有我祖父提携?他能有今天?他就是个屁!我是靖国公世孙,我十七岁就做了云麾将军,他李营十七岁在干什么?怕不是还在玩泥巴呢吧哈哈哈哈哈!”赵桓熙端着酒杯双颊酡红地大声嚷嚷,不顾周围酒客侧目,一把抓住曹三刀的衣襟道:“你知道么?我来这里的头一天,他就当着我的面说,可怜我祖父一世英雄,后、继、无、人!我呸!我要是不做出点成绩来叫他刮目相看,我就不姓赵!”
    最后他烂醉如泥地被曹三刀等人给架回了大营。
    第二日,酒醒后赵桓熙去主帐见李营,虽知在酒楼里那通大骂是为了造势,可他从未这样贬损过旁人,一时不免讪讪。
    李营对他道:“明日下午三营调防瑞东堡,你可在此途中带曹三刀与鲁啸林两队依计行事。”
    “是。”赵桓熙领命。
    李营伸手搭在他肩上,欲言又止。
    赵桓熙眼巴巴地看着他。
    李营最后却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道:“去吧。”
    赵桓熙出去后,参将于荣尉进来,道:“镇守,真的让小赵将军带人去啊?有这么一条通道在,铁勒人不可能不在其中设防。”
    “纵设防,人数也不会多,以曹三刀与鲁啸林两队的战力,足够应付。”李营面上神情变得冷硬,“古德思勤心胸狭隘性格骄狂,绝不会容忍赵老将军的孙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建功立业。这,才是派他去的真正意义。”
    “可是如此一来……”
    “只要能杀了古德思勤,铁勒群龙无首,必将再次陷入内乱之中,若能趁机灭了铁勒最好,若不能,边境百姓至少也可再享二十年太平。为此,死了谁都可以,包括我在内。”
    第159章
    这天晚上,赵桓熙在自己的营帐里写家书。想起若是自己此行不顺,这可能就是他寄回去的最后一封家书,他就怎么写都写不好。
    揉了十几个纸团后,他搁下笔,走出营帐。
    一弯弦月清冷地挂在天边。四月初,地上的雪刚开始融化,夜里还是很冷,寒风一吹,脖子上就起了鸡皮疙瘩,他一路小跑到曹三刀他们的营帐里。
    营帐里正中间的火塘中点着火堆,暖意融融。曹三刀他们包袱都收拾好了,正围着火堆一边烤地瓜一边侃大山,见赵桓熙来了,众人忙让个位置给他。
    “小赵将军,听说你会画画,你会画人像吗?能不能给我画个像?万一这次回不来,也能给我老娘留个念想。”曹三刀营帐里年纪最小的小丁笑着问道。
    赵桓熙一愣。
    曹三刀取笑道:“你想请小赵将军帮你画像就直说,找什么借口啊?”
    “就是,还给老娘留个念想,你咋不说给你媳妇留个念想。”
    众人嘻嘻哈哈一阵调笑,让赵桓熙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他回营帐取来笔墨纸砚,坐在火堆旁给小丁画了一张像。
    画好后,大伙儿都凑过来看,见寥寥几笔却将人画得惟妙惟肖,无不啧啧称奇,于是纷纷要求赵桓熙帮忙画像。
    赵桓熙正画着呢,隔壁队的队长鲁啸林来了,一看这画像可是新鲜玩意儿,于是请赵桓熙也帮他画一张。
    曹三刀将他扯到后头,道:“排队排队,别仗着自己是队长就插队啊,没见我也搁这儿排着呢吗?”
    “排就排,我也没说要插啊?什么味儿啊这么香?”
    “哎哟,可能是地瓜熟了。那个,小赵将军,要不咱们吃完地瓜再画行不?”
    “行啊。”
    赵桓熙将纸笔放下,和众人一起将烤得黑乎乎香甜又烫手的地瓜分食了,说笑一阵,这才重新给众人画像。
    鲁啸林拿到自己的画像之后,惊叹道:“小赵将军这画技神了,官府发海捕告示时,那上头的人像要是也能画得这么逼真,什么逃犯抓不着啊?”
    曹三刀在一旁附和道:“就是,瞧瞧,这活脱脱一江洋大盗!”
    “你说谁像江洋大盗呢?”鲁啸林笑骂着将画像递给身边人拿着,就在火塘旁边和曹三刀扭在一起。
    旁边都是起哄喝彩的,营帐里一时热闹万分。
    赵桓熙在他们营帐里待到戌时中,才抱着笔墨纸砚回自己营帐。
    想想那些仅有一张画像,还未必能送到亲人手上的士兵,赵桓熙觉着自己也用不着太矫情了。都是爹生娘养的,谁的命不是命?
    他给祖父写了一封简短的家书。
    祖父尊鉴。请勿责怨李将军,他与孙儿都只是做了自己该做之事,孙儿不悔,无怨。孙桓熙拜上
    对母亲,他觉得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慰到她,于是就画了一幅自画像留给她。至少让她想起他时,还能再看到他。
    最后,是给冬姐姐的家书。
    他在灯火下静静地坐了好半晌,提笔写下:冬姐姐,辽东的雪很美,一如我遇见你。辽东的雪很冷,一如你遇见我。这样的雪一生见过一次已是足够。愿你余生永沐春风,不入寒冬。
    次日一早,马老六提热水来给赵桓熙洗漱时,赵桓熙将三封家书递给他,道:“老六,若是此番我回不来,烦请你托人将这三封家书替我捎去京城。”又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他,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将军,这我不能收……”马老六着急忙慌地要把荷包还给他。
    赵桓熙道:“拿着吧,若我回不来,这对我来说也没用了。”他笑着拍了拍马老六的肩膀,就找曹三刀他们去了。
    午后,三营十队士兵在协守的带领下离开广宁大营向瑞东堡行进,赵桓熙和曹三刀鲁啸林的两队士兵走在最后头,天黑之后便脱离队伍,向着白石峡疾奔。
    野外雪还是很厚,没过脚踝,两队人借着月光跋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体感气温越来越低,便找了个背风的山坳停了下来,安排好岗哨点起火堆捯饬晚饭。
    其实也没什么好捯饬的,不过是把随身携带的胡饼在火上烤软了,就着水吃下去便算是晚饭。
    赵桓熙这一堆火旁除了曹三刀鲁啸林和另外几名老兵外,还有个去年秋天刚入伍的新兵,名叫佟小虎,比赵桓熙还小一岁,才十七。因是本地人,熟悉地形,所以此番也跟着出来了。
    他名叫小虎,长得也虎头虎脑的,坐在赵桓熙对面,老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觑赵桓熙。
    “嘿,干啥呢?老盯着小赵将军看什么?”鲁啸林伸手捏住他的后脖颈,问道。
    佟小虎挠了挠后脑勺,赧然道:“他们说京城有一种好吃食叫糖蒸酥酪,雪白细腻,又香又甜。我听说小赵将军是从京城来的,又生得这么白,就猜他是不是糖蒸酥酪吃多了才会这么白?”
    众人大笑,鲁啸林扇他后脑勺一巴掌,笑骂道:“你小子是想女人了吧?成亲了没?”
    佟小虎脸蛋红红的,道:“还没,但家里已经给说亲了。她叫二花,长得可俊了。她说要我给她打一支银簪子才肯嫁我。队长,一支银簪子要多少钱?”
    鲁啸林道:“这我哪知道?问小赵将军,他是从京城来的,他知道。”
    赵桓熙迎着佟小虎期待的目光歉然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不打紧,待回来,我送你一支。”
    佟小虎眼睛一亮,道:“将军一言快马一鞭,小赵将军,我可当真了啊!”
    赵桓熙笑道:“说送你便送你,还哄你不成?”
    佟小虎自觉银簪有了着落,媳妇也有了着落,喜得抓耳挠腮,又被身边的老大哥好一顿打趣。
    “小赵将军,我瞧着你跟我差不多大,你成亲了吗?”佟小虎问赵桓熙。
    赵桓熙点头:“我前年六月成的亲。”
    “你媳妇俊吗?”
    鲁啸林又扇佟小虎脑瓜子,道:“你这不是白问吗?小赵将军自己都长这么精神,他媳妇能不俊吗?”
    赵桓熙笑着点头:“她很俊,比我俊多了。”
    佟小虎眼神呆滞,喃喃道:“老天爷,比你都俊多了,那得有多俊呐?”
    赵桓熙笑了笑,垂眸看着火堆上跳跃的火焰,默默地给添了两根枯枝,没说话。
    这样冷的夜晚,睡肯定是不能躺下睡的,众人在火堆旁互相依偎着打打瞌睡罢了。
    赵桓熙手揣在怀里,那里有冬姐姐送给他的镜子。摩挲久了,光凭指腹就能知道镜面背后的纹理哪个是冬姐姐,哪个是他。
    真好,不论今后发生何事,至少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他和冬姐姐永远在一起。
    次日一早,众人依旧烤了饼当早饭吃了,用雪盖住火堆,继续向白石峡的方向疾行。
    如此两日,到了第四日上午,一片白色丘陵样的石山群出现在众人面前。在这样看过去茫无边际的石山群中找一条窄道,若无熟悉地形的人带路,还真是找不到。
    佟小虎熟门熟路地将众人带到白石峡口,曹三刀命众人停下来修整,鲁啸林派了四人先进去探路。
    赵桓熙看着大家都把佩刀弓箭等物拿出来擦拭整理,心跳快了起来。他按捺住,把自己的长刀也拿出来擦拭一番。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进去探路的四人回转,说里头没什么情况。鲁啸林不敢大意,依旧派人在前头探路,带领他那一队士兵打头进入白石峡,与前头探路的士兵保持二十几丈的距离。曹三刀队殿后,将赵桓熙夹在两队中间。
    进了白石峡,众人就不说笑了,谨慎沉默地赶路。
    小道忽宽忽窄,两侧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四周阒静无声,偶尔有一只苍鹰从头顶飞过,远远地发出一声鹰唳,传入耳中都能叫人心头一紧。
    神经高度紧绷,没过多久,赵桓熙就开始觉得精神疲惫。
    他向左右看看,看到的是一张张坚毅冷静的脸庞,心中不由十分惭愧,伸手揉了把脸颊,打起精神往前看。
    今天是个阴天,不好根据太阳判断时辰,全凭经验。
    鲁啸林估摸着快到中午了,正打算让众人停下休息,前头探路的士兵突然吹响哨子,同时大喊:“有埋——”
    话喊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七八支箭矢向这边飞来,猝不及防间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五六个人全部中箭,连鲁啸林肩头都中了一箭。
    “弓箭手压制!其他人,跟我上!”鲁啸林一把拔出箭支往旁边一扔,趁自己这边的十名弓箭手也开始向对面射箭,抽出大刀带着手下士兵就朝对面扑了过去。
    曹三刀把赵桓熙推到道旁的山壁上,对附近的几个士兵道:“保护云麾将军!”说罢带着他的队伍跟在鲁啸林后头冲了过去。
    耳边很快传来夹杂着刀兵碰撞和怒吼惨叫的厮杀声。赵桓熙心脏砰砰直跳,又害怕,又羞耻。
    他们当兵的都上了,自己这个将军却躲在这里,还要人保护!
    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对被曹三刀留下来的几名士兵道:“你们去帮曹队长他们。”
    “可是曹队长让我们保护将军。”
    “你们也知道他是队长我是将军,听我的!”赵桓熙吼道。
    那几个兵本来就不愿意躲在后面,被赵桓熙这么一吼,留下一句“那将军你自己小心”,拔出刀来就吼叫着杀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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