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红星一惊,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白炽灯灯泡,说:“难道是恰好灯丝断了?这么巧?你们有梯子吗?”
    派出所民警摇了摇头。
    顾红星左右看看,见书桌下有一张凳子,于是把凳子拖过来,站上去,刚好能够得着灯泡。他说:“灯丝没有断啊,哎,不对。”
    虽然顾红星戴着白纱手套,但他还是没有最直接地用手去拿灯泡的主体部分,而是小心翼翼地在灯泡的根部转动着,说:“灯泡被拧松了。”
    随着顾红星转动灯泡,电灯忽然亮了起来。随着他将灯泡转回到刚才的位置,电灯又灭了。
    “你是说,犯罪分子先进来拧松了灯泡?”冯凯眯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是的,这是螺口的灯泡,所以可以拧松不通电,但也不至于掉下来。”顾红星说,“这太好了,我看多半这个灯泡上可以提取到犯罪分子的指纹。”
    说完,顾红星小心翼翼地把灯泡卸下来,放进了一个牛皮纸口袋里。
    冯凯依旧在沉思当中,他顺口问道:“为什么笔录里,没有记载李凤和犯罪分子的交流情况?难道一点交流都没有吗?”
    “是的。”派出所民警说,“这个我专门问了,受害人说整个过程犯罪分子都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难道是聋哑人吗?”顾红星一边说,一边在牛皮纸口袋外面做记号。
    “扯,聋哑人也有可能发出声音啊。”冯凯摇摇头,说,“我基本上有数了,小顾你把床单带走。”
    “带床单?带床单干什么?”顾红星看了眼床上皱皱的床单,疑惑地问道。
    这一句猛然把冯凯带回到了现实,在这个时代,还没有dna检验技术,不可能依靠床单上的精斑来认定犯罪分子。看起来,如何甄别犯罪分子,如何认定犯罪,只有指望顾红星能在灯泡上找到指纹了。
    “啊,呃,反正你把床单带着,回去找老马问问,说不定能用上。”冯凯搪塞道。
    “可是,一个床单不少布呢,受害人能同意吗?”顾红星问道。
    “反正你把床单带回去交给马法医就行。”冯凯说,“现在我们俩分头行动,你回去局里检验灯泡,我呢,留下来,我要和李凤谈谈。”
    “不是说了,不要再刺激受害人了吗?”
    “不会刺激的,为了尽快破案,我必须和她谈谈,争取她的支持。”冯凯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半年以来,不敢说时时刻刻都形影不离,但至少大部分学习工作时间顾红星是和冯凯一起度过的。此时一个人带着物证回到局里,顾红星显得有些不自然。
    办公室里只有马法医一个人,他戴着老花镜,正在动作缓慢地摆弄着一堆瓶瓶罐罐。
    顾红星拿着装有床单的牛皮纸口袋,递给马法医,说:“老,老,老马,这,这是,床单。”
    “嗯,不错,公安部民警干校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马法医一手拿过牛皮纸口袋,并没有转眼去看顾红星,慢悠悠地说,“我就猜到,你们有把现场床单提取回来的意识,你看,试剂我都准备好了。”
    这一番话,说得顾红星很是汗颜,他哪里有这个意识了,他没有想到,冯凯居然懂得现场勘查的常识,比他这个痕检员都要厉害。想到这儿,他内心里升起对冯凯的钦佩。
    “是,是冯,冯凯想到的。”顾红星老实地说,“我,我没有想到。”
    “哦,这个是法医学的知识,你们痕检不懂,也很正常。”马法医挥手让顾红星坐在身边,然后在办公桌上铺开了床单,说,“我教教你吧,省得我退休后没人来接班。”
    “啊?我,我,我不行的。”顾红星连忙摆手道。
    “不行也得行,法医没人愿意干啊,我真退休了,你得接我的班。”老马哈哈一笑,说,“看到没,床单的中央位置,有一块颜色加深,并且硬硬的区域,这就是精斑啦。”
    顾红星皱起眉头,盯着床单看了看,确实有一块不一样的地方。
    “人有血型,你知道吧?”
    “嗯。”顾红星点了点头。
    “人哪,一共四种血型,a型、b型、o型和ab型。”老马蹩脚地念着英文字母,慢吞吞地说,“血型物质呢,不仅仅在血液里有,在所有的体液里同样有,比如唾液啊、精液啊,都有。当然,每个人不同,还分分泌型和非分泌型。分泌型的人呢,很容易通过体液做出他的血型;而非分泌型的人呢,就会麻烦点,但也可以通过他的体液做出血型。”
    老马一边用浸湿的棉签,将床单上的精斑蘸取下来,一边说得很慢,给顾红星科普知识。虽然这些理论严重超纲,但顾红星听得很认真,拿着本子唰唰地做着笔记。
    “我们现在就期盼这个犯罪分子是分泌型的。”老马说,“那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他的血型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精斑中和实验’。‘中和’你懂吧?就是用试剂把精斑里的血型物质中和掉。你看啊,把精斑稀释后,滴到点板的两个凹槽里,再把抗血清滴进去。抗血清有两种:一种是含有a型抗体的;一种是含有b型抗体的。将a型抗体加到第一个凹槽里,b型抗体加到第二个凹槽里。如果嫌疑人的血型是a型,那是不是就把a型抗体中和掉了?第一个凹槽是不是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顾红星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没听太懂。
    “然后,我们再给两个凹槽分别加入a型和b型的指示细胞。”老马也不管顾红星听没听懂,说,“再用显微镜观察。”
    “咱们还有显微镜呢?”顾红星不知不觉不结巴了。
    “有啊!不过是生物显微镜,你们痕检用不上,你们得用立体显微镜和比对显微镜。
    (3)
    ”老马说完,在纸上画着示意图,说,“我们在两个凹槽里分别滴入a和b型指示细胞,假如a发生了凝集现象,b没有,说明b抗体刚才被精斑中和掉了,嫌疑人精斑里是b型血型物质,所以嫌疑人是b型血。反则反之。”
    “那会不会都凝?”顾红星问道。
    “问得好,说明你在思考。”老马满意地点点头,说,“如果都凝了,说明精斑没有中和任何抗体,嫌疑人是o型血;如果都不凝,说明精斑把两种抗体都中和掉了,嫌疑人两种血型物质都有,所以是ab型血。”
    “哦,这个好玩啊。”顾红星说,“那怎么叫凝,怎么叫不凝呢?”
    “你看看这个犯罪分子,就是b型血。”老马把显微镜目镜让了出来。
    视野里,a凹槽里尽是一团团黑块子,说明a发生了凝集现象;而b凹槽则斑斑点点的,说明b没有发生凝集现象。顾红星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问:“可是,b型血的人有好多啊,怎么知道是哪个b型血的人作案呢?”
    “那就是侦查的事情了。”老马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笑道,“我把你们的排查范围缩小了四分之三,还不够吗?”
    “您缩小范围,我尽可能快速认定。”顾红星扬了扬手中装着灯泡的牛皮纸袋,说道。
    4
    半个小时后。
    “啊!有特征点!”顾红星突然喊了一句。
    “我的天,我年纪大了,你别把我的心脏病给吓出来。”马法医正抱着一个搪瓷缸子喝茶,吓了一个哆嗦。
    可能是马法医愿意主动教授法医学知识,让顾红星顿时觉得和他亲密了许多,这也就放肆了起来,有了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了。
    “虽然这些粉末太粗了,但我觉得应该是可以比对的。”顾红星兴奋得面颊通红。
    “好啊,祝贺你,距离破案就一步之遥了。”老马哈哈一笑,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道。
    “一步不止,龙番几百万人呢,怎么查呢?”顾红星顿时又陷入了苦恼。他的手里拿着刚刚做好的指纹卡,上面的特征点被他用红色的铅笔圈了出来。
    “我在灯泡上找到两枚指纹,从中指的箕形纹的箕头方向来看,这两枚指纹应该是右手指纹,说明凶手是用右手来拧灯泡的,是右利手。”顾红星念念有词,“既然是右手的联指指纹,那么他应该是这个姿势去拧;从面积大小来看,下方的这枚是拇指,后上方的这枚应该是中指。”
    顾红星从灯泡上提取到了右手的拇指和中指的指纹。可是因为刷指纹的粉末太粗了,很多指纹的关键节点都被粗颗粒遮盖了,看不清楚,但仍有几个特征点被顾红星找了出来。顾红星知道,是因为指纹的载体是灯泡玻璃,非常好,而且犯罪分子汗腺发达,留下的指纹非常清晰,这才具备比对价值。如果在一个载体不好的平面上,即便刷出了指纹,也会因为粉末太粗而很难获得比对价值。
    想到这里,顾红星有些担忧。
    “你当侦查部门不存在啊?”老马打了哈哈,有气无力地说,“就是没有咱们技术的时候,侦查部门不还是照样破案吗?我们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可是,这个案子就冯凯一个人在查,他一个人又怎么查出线索呢?”顾红星越想越担忧。
    “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啊?”冯凯推门走了进来,满脸笑容,像破案了一样。
    “有线索了?”顾红星站了起来,说,“赶紧提取指纹比对啊。”
    “啥线索都没有,我没去查。”冯凯拿起顾红星的茶缸,喝了一口。
    “你不查啊?你怎么这样啊?你不是说你最痛恨强奸犯吗?”顾红星有些生气。
    “谁说我不查?”冯凯神秘一笑,说,“龙番这么多人,我怎么去查?不用计怎么行?”
    “用什么计?”顾红星很好奇。
    “我先来和你说一个故事吧。”冯凯拖过一张板凳坐了下来。
    “听故事好啊,我正闲着无聊呢。”老马也把自己的椅子拖到冯凯身边。
    “我有个朋友,嗯,也是公安,搞刑侦的。”冯凯一边回想着过去,一边说道,“他有一天接到了一起强奸案,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在晚上独自夜跑,可是没有带手机,啊不是,没有带手电筒。跑着跑着,她就跑迷路了,于是找路边的一个男人问路。男人就说,你往西再跑两百米,就到大路了。女孩往西跑了两百米,结果发现这里是一个死胡同,这才发现上当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那个男人已经跟了上来,把她给强奸了。这案子发生以后啊,我非常,啊,我朋友非常生气,立志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案子给破了。可是这个女孩因为当时太害怕了,甚至都忘记了那男人的模样,只知道他穿着某工厂的工作服。可是这个工厂有上千名员工,男人有七八百,如何排查呢?”
    “有指纹吗?”顾红星问道。
    “有dn……啊,对,有指纹,反正是找到嫌疑人了,就能核对上。”冯凯差点说漏嘴,“可是七八百人一个个查指纹的话,除非是密取,因为你一查,犯罪分子就意识到了,就会逃跑,不好抓啊。”
    “说得有道理。”老马附和道。
    “所以我朋友就想办法啊,能有什么捷径呢?既方便快捷,又不打草惊蛇呢?”冯凯绘声绘色地说道,“他就重新看了看案情,发现啊,这个女孩不仅被强奸了,而且随身的一个小包也被抢走了,里面其实只有几十块钱。”
    “几十块钱!几个月工资啊!”顾红星说。
    “啊,我说错了,只有几毛钱,几毛钱。”冯凯说,“这就说明一个问题,这个犯罪分子啊,不仅好色,而且很爱贪小便宜。我朋友就抓住这个特点,伪装成一个私立医院的医生,跑到工厂里面,说是只要报名了,免费体检,还送鸡蛋。”
    “私立医院?”老马瞪大了眼,“医院还能私立?”
    “不是不是,公立的,公立的,那家医院名字叫‘思力’,思……思考的思,力气的力。”冯凯一边张口就来,一边忍不住拍自己脑袋,心想自己都来大半年了,怎么还管不住这张嘴呢?
    “哦,公立的‘思力’医院。”老马琢磨着,“这名字怎么那么别扭……是哪儿的医院啊?”
    冯凯赶紧打断他的瞎琢磨,接着说:“来报名的人呢,都采血,啊不是,采指纹。整个工厂一共只有一百多人来报名,其中六十多都是女性。”
    “犯罪分子爱占小便宜,所以肯定会来。”顾红星恍然大悟,“不过,送鸡蛋,这不是小便宜啊,这是天上掉的大馅饼啊。”
    “对了,这个犯罪分子,就在这三十多个来报名的男性里。”冯凯瞪了一眼顾红星,说道,“案件,一天就破了。”
    “这太厉害了!你朋友是不是立功了!”老马问道。
    “那倒没有,他被处分了,降职了,还被调离了刑警部门,去派出所当片警了。”冯凯摊了摊手,在顾红星和老马疑惑的眼神中接着说道,“案子虽然破了,但是工厂工人不管那么多,都报名了,体检名额呢?鸡蛋呢?公安局领导去解释说,这是为了破案,工人们根本不理那一套,要求公安局报销体检的费用,还要给鸡蛋。公安局肯定解决不了这些费用的,我朋友他们公安局财务审计特别严格,所以公安局领导就被市领导一顿臭骂回来了,当然,他的气也都撒在了我朋友身上。道理很简单,政府部门怎么能欺骗老百姓呢?后来直接上纲上线到了‘政府公信力’的问题上,我朋友当然没有好果子吃。”
    “你和我们说这个,是因为我们手上的这一起案件?”顾红星反应了过来。
    冯凯嘿嘿一笑,点了点头,说:“是的。这个案子,也同样有捷径可走。”
    “怎么走啊?你朋友那案子,好歹有个工厂的范围。咱们这案子,难道以龙番市为范围吗?”老马眯着眼睛缓缓地问道。
    冯凯神秘地摇摇头,说:“我来给你们分析一下。犯罪分子潜入了女工宿舍,躲在犄角旮旯里就行,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爬到凳子上把灯泡拧灭?拧灭了灯泡,他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不方便作案啊。”
    “为什么?”马法医问道。
    顾红星像是想到点什么,说:“啊!我知道了!你在现场的时候,问了一句,说犯罪分子为什么一句话没说!”
    冯凯点了点头。
    顾红星接着说:“既然他没有躲起来突然袭击,而是把灯弄灭,作案的时候又不发出任何声音,那是因为他怕被李凤认出来!”
    “对,这是一起熟人作案的案件!”冯凯说,“而且我觉得应该很熟悉。现在问题就来了,和李凤很熟悉的人,我问了一下,她至少能说出来近百个,有同事、同学、亲戚、朋友。”
    “没关系,我有指纹啊,一个个比!”顾红星说。
    “和我说的故事一样,一个个采指纹,就打草惊蛇了。如果是密取,多麻烦啊!你别忘了,这案子就我们两个人办。”冯凯说,“所以我依旧要使用‘守株待兔’之计。”
    “送鸡蛋?”老马问。
    “这案子送鸡蛋就不行了。”冯凯说,“穆老头儿肯定不能给我报销,而且犯罪分子不一定愿意占那便宜。但有个特征,这个人心思缜密,非常谨慎,我们就要抓住这个点。所以,我就在李凤熟悉的人中,散布一个谣言,说李凤最近感染了一种病毒,只要密切接触,就会传染。什么叫密切接触呢,就是在一起吃饭、近距离聊天什么的。这种病毒呢,感染了以后必须立即诊断医治,否则可能影响生命安全。”
    “这个好啊!”老马说,“你可以加一条,说是b型血的人,特别容易感染。因为我们已经做出来了,犯罪分子是b型血。”
    “不好吧?你朋友那办法,都被处分了。”顾红星说,“你这是在诽谤李凤啊,你不怕她告你啊?”
    “所以我刚才的主要目的,就是和李凤谈好,争取她的支持。”冯凯说,“她已经同意我用这个办法了。等破案之后,我会帮助她和她的熟人们解释清楚。这个年代的人,更加通情达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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