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不是他。”顾红星抬起头来,说。
    “不是他?胡扯什么。”老侦查员陈秋灵最先跳了出来,说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各方面都符合,他还不说真话。”
    顾红星被猛然而尖锐的驳斥吓了一跳,顿时不太敢说话了。
    “你确定不是他?”冯凯问道。
    “不,不是。”顾红星有些委屈地说道。
    “你这是在动摇军心知道吗?”陈秋灵走了过来,指着顾红星说,“审讯比拼的就是毅力。现在本来审讯工作就陷入了僵局,最重要的就是审讯者的军心!你现在来动摇军心,这接下来怎么审?”
    “我,我,我不,不知道怎么,怎么审,但,但确实不是。”顾红星面对陈秋灵的咄咄逼人,有些退缩。
    “会不会是有什么其他原因?”穆科长示意陈秋灵声音小点,说,“比如,现场的手印,根本就不是凶手的?”
    “不会,这么新鲜的手印,肯定是刚刚留下不久就被我们提取到的。”顾红星说,“我也排除了死者及其父母,那么就不会有其他人去她家橱柜里留下掌纹了。”
    “确实没有其他人可能去她家接触橱柜。”冯凯很是失望,此时陷入了沉思。
    “你说新鲜的就是新鲜的了?说不定是以前打家具的人的呢?”陈秋灵说,“这时候不能动摇军心,不是他,他为什么要撒谎?”
    “很久以前的掌纹是刷不出来的。还有,偷拍也是流氓罪,他为了躲避打击,撒谎也有可能。”顾红星的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
    “他有作案时间,案发当晚他的去向他自己都说不清。”陈秋灵说。
    “那,那,那说不定他又是去偷拍了。”顾红星仍然小声地做着回应。
    “那他直接交代了不就好了?明明知道警方怀疑他杀人,还这样兜圈子。”陈秋灵说,“承认流氓罪比杀人罪要轻得多吧?我当了一辈子侦查员,也没遇见这么拎不清的人。”
    现场的气氛很紧张,大家顿时都陷入了沉默,陈秋灵接着说:“你就敢保证你不会看错?是技术,总会有错吧?这么多人的直觉感受,比不上你这个愣头青的技术?”
    这句话似乎煽动了侦查员和派出所民警们的情绪,大家都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直觉,认为张建设确实就是凶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陈秋灵见大家都来支持他,开始有些得意扬扬了。
    冯凯拍了拍顾红星的肩部,让他不要再接话了。
    穆科长思考了一会儿,说:“既然侦查和技术出现了意见分歧,那我们还是稳妥一点比较好。各位刑侦科的伙计呢,你们继续轮班审讯。冯凯和肖骏,你俩和派出所的同志一起,还是对全村的男人进行摸排,一个个排除,总是能找出有疑点的来。对了,尤其是我们抓了张建设以后,那些表现很反常的人。”
    “看吧,因为你的好兄弟,咱们的捷径走不了喽。”肖骏笑着拍了拍冯凯的肩膀。
    这总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让顾红星心里很不舒服。
    “没事,好久没玩过撒网摸排了,这不是我们刑侦的‘三板斧’之一吗?正好重新捡回来玩一玩。”冯凯一边打着圆场,一边拍了拍顾红星的肩部表示安慰。
    “嘁,搞得好像你以前摸排过似的。”小秦说道,“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呢。”
    “就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新技术,就要大动干戈的,值吗?”陈秋灵摇着头说道。
    穆科长比陈秋灵资格老,急躁地说道:“又没让你去排查,你有本事快点审下来,我们都省事儿。”
    返回公安局的路上,顾红星心事重重。他不知道自己的坚持,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如果真的是自己错了呢?这些战友岂不都是在浪费劳动力吗?
    (1)
    四套:口罩、头套、手套和鞋套。
    (2)
    现场通道:痕检员抵达现场后,会固定地面有价值的痕迹,并用粉笔画好,没被粉笔圈到的地面就是其他勘查人员可以踩踏的地面。
    (3)
    中心现场:一起命案中,尸体是整个现场的中心,所有的犯罪活动都是围绕尸体进行的。因此,尸体所在的范围就是中心现场。
    (4)
    约束伤:指凶手行凶过程中,对受害者约束的动作中,有可能控制了双侧肘、腕关节或膝、踝关节,造成受害者这些关节处的皮下出血。
    第五章 捞尸
    1
    两天过后,顾红星的焦虑就更加严重了。因为马法医从尸体上提取的擦拭物里,检出了留下精斑的人的血型是a型,而张建设的血型也是a型。不过,马法医说过,死者的下体被割裂,所以血型检验有可能会受到污染。而死者张春贤的血型恰恰也是a型,这个做出来的精斑血型有没有被污染,连马法医也不敢打包票。加之张建设一直没有低头认罪,所以给顾红星留下了一丝希望。
    摸排工作虽然是侦查工作的“三板斧”之一,可也是一项异常艰苦的工作。顾红星咬着牙,决定跟着冯凯、肖骏一起,承担了对全村人员排查的重要任务。一家一家清查,一户一户梳理,对于重点人,又要多方面印证案发当时有没有作案时间,如果排除不掉的,就又要打听事发后这人有没有反常迹象等等。总之,梳理清楚全村人的亲友关系,就花了他们两个多礼拜的时间,然后他们又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排查完了所有的重点人。
    眼看着,五月份了,天都暖和起来了。
    冯凯每次查否
    (1)
    一个重点人,内心都会十分暴躁,可是看到顾红星更是忧郁焦虑的模样,就暴躁不起来了。冯凯安慰自己,当了好几年刑警,也从来没有像这起案件一样,沉下心来细心排查这么长时间,也算是好好体验一把摸排工作的艰难困阻吧。这样看来,现代的工作还是要幸福很多,毕竟有那么多科技作为支撑。而当年自己一直不相信技术,实在是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了。
    虽然到最后,也没能排出重点嫌疑人,但顾红星依旧坚定地认为,他的技术没有错。他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又查看、比对了无数遍张建设的掌纹和现场的掌纹。去现场复勘了十几次,他认为这枚非常新鲜的掌纹一定是案发前刚刚留下的,一定是嫌疑人的掌纹,因为过了一礼拜、一个月复勘现场,掌纹就明显不清晰了。而这掌纹又确定不是张建设的,张建设已经按流氓罪被审查起诉了,也没有交代承认他杀人,所以这案子一定另有蹊跷。
    既然顾红星坚持,冯凯知道这个人命案马虎不得,所以也就一直咬牙坚持着在做排查工作。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变了,可以一个人一个人地慢慢审查而不去寻找捷径。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个年代,他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寻找捷径。不过,排查了两个月,至少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冯凯凭着自己这种自来熟的性格,很快成了东桥村的熟客,每次进村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
    顾红星很崇拜冯凯的这一点特质,他入警的时候,老师就说过“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才是公安工作的真谛。如今这两个月的工作,让他实实在在体会到了这一点。从和村民混熟开始,他们的调查就越来越顺利。从刚开始连重点人的性格、家世都要调查大半天才能弄明白,到现在一天可以查一个重点人所有零零散散的信息,甚至花边信息都能轻松查到,其实都因为两人在东桥村的熟门熟路。而这种熟门熟路,顾红星认为主要是冯凯混来的。
    可是,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们两人已经查到了无法再查的地步了。
    顾红星相信,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重新梳理了重点人的名单,又逐个对排除的依据进行审核,最后发现,没问题。他不放弃,又拿出全村男人的名单,看除了重点人之外的其他人,是不是有确凿的排除证据,最后发现,也没问题。这个村子算是给他们两个人从头到尾“清洗”了几遍,也最终没有发现比张建设更像凶手的人了。
    冯凯知道顾红星在这两个月中对于掌印已经多次复核检验,依旧坚信他的观念。既然他这么坚持,自己也就不好去提出质疑了。只是冯凯不知道,此时的顾红星都有点怀疑自己了。
    因为被这起案件的摸排工作耽误,顾红星一直没有机会去向领导汇报重启女工案的事情。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汇报,而是没好意思拖着冯凯一起去。冯凯很聪明,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可是他就是不主动提出陪顾红星去。直到眼下这个案子的调查重新陷入僵局后,顾红星终于憋不住了。
    “女工案那个事情,要不你陪我去领导那里说一下?”顾红星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下午要去东桥村,继续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的线索。”冯凯说,“你自己去就是了。”
    “可是,可是……”
    “可是啥可是。”冯凯打断了顾红星,说,“一个人的自信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就是其欲望,或者说是愿望给逼出来的。如果你真的对这起案件有那么大的疑问和执念,那你就自己去找领导。”
    冯凯觉得,这件事是培养顾红星自信心最好的机会了。
    顾红星涨红了脸,低头犹豫着。
    “我是真有事儿。”冯凯忍着笑,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上次咱们破案后尚局长来表彰咱们,然后拒绝了你买设备的要求,肯定对你负疚。所以啊,你别找穆科长了,你就直接去找尚局长,这种小事儿,他一定会允的。你想想啊,他允了,也是你去查,又不是让他查,他为什么不允?”
    顾红星想了想,觉得冯凯说得很有道理,说:“说是这样说,可是我怕我说不明白。”
    “你和我说得不是挺明白的吗?”冯凯继续出主意,“你要是怕你说不明白,你就手绘个ppt。”
    “ppt?”
    “啊,就是讲解演示示意图。”冯凯说漏了嘴,立马解释说,“就是你找几张纸,把你要说的情形大致画下来,这样一边给局长看,一边说,你肯定就不紧张了。”
    顾红星将信将疑地看着冯凯。
    “你相信我,你没问题的。”冯凯拍了拍顾红星的肩膀,骑车走了。
    当天下午,顾红星没有去找局长,而是花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画了不少图。有些是现场方位图,这本身就是痕检工作的一项内容,对顾红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还有一些是足迹方向、鞋底花纹磨损的示意图,这想通过简单的绘画来说明白就有些麻烦,所以顾红星画得很细致。
    画完图后,顾红星又仔细准备了开场白和发言稿,甚至把从火葬场里找出来的女工的鞋子也带上了。第二天一早,就在局长办公室门口等着了。
    上午八点,尚局长拎着一个包,准时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见顾红星捧着一大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尚局长一边开门一边说:“怎么了?你们的案子,有进展了?”
    “不是,不是,那,那个案子,嗯,好像,不太行。”顾红星被突然一问,问到了自己没有准备的内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和冯凯的工作和结果。
    “那你这是来汇报什么事?又要买设备?”尚局长放下包,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让顾红星坐下。
    “也,也不是。”顾红星说道。
    “那是啥事儿?”尚局长盯着顾红星说道。
    终于问到了准备好的问题,顾红星把手中的画作一一摊在桌面上,然后按照自己一晚上熟背的陈述词,开始讲述他是怎么成为这一起案件的目击者,怎么意识到这起案件的疑点,又是怎么查证这起案件的矛盾点的。最后,他提出申请,要求局里可以同意他重启这起案件的侦查,去案发工厂重新勘查涉事机械,对工厂的员工进行重新排查。
    顾红星说得很是生硬,就像背书一样,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冯凯教他的这个什么p什么t法,还真是挺管用。
    尚局长耐心地听顾红星全部讲述完,然后有些严厉地问道:“所以,东桥村的这一起强奸杀人案,你们准备怎么办?”
    昨晚一晚上的准备,顾红星想了很多很多尚局长可能会提出的问题,可他万万没想到,尚局长听完之后问出来的问题,居然和女工案毫无干系。
    “啊?这,我们,我们查了上百人。这个,可是……”顾红星顿时慌了手脚。
    “可是?可是你们啥也没查到,还是觉得张建设最像,对吧?”尚局长依旧是严厉的口气,说,“你敢在这里拍着胸脯和我说,张建设绝对不是犯罪分子吗?”
    顾红星被问愣住了,呆在原地,憋不出一句话来,心想要是冯凯在就好了,好歹他能帮助自己回答局长的问题。
    “不瞒你说啊,红星。”尚局长的口气柔和了一些,“现在大家已经把这一起被办成了‘夹生饭’
    (2)
    的案件,算在了你的头上。说是因为你的一意孤行,导致我们的预审员丧失了审讯的信心。审讯啊,是意志力和自信心的较量。你说你的技术把张建设否了,那么我们的预审员就被动摇了军心,就容易被犯罪分子牵着鼻子走啊。你想想,这个张建设幸亏有其他的违法行为,不然我们把他放回去,老百姓会怎么说我们?”
    “可,可,可是毛主席说过,实事求是。”顾红星嘟囔了一句。
    “是,是要实事求是。”尚局长说,“那你实事求是地告诉我,你想要重启这起女工案件的目的是什么?”
    顾红星有些不解,抬眼看着尚局长说:“有,有疑点,就,就应该调查吧?”
    “我知道,你母亲是这个工厂的,因为这个事情,你母亲还被劝退了。”尚局长盯着顾红星的眼睛,说,“你真的,没有一点私心?”
    “没有!”顾红星突然不结巴了,他迎着局长的目光,说,“我没有私心,我就是觉得这起案件有疑点,我担心会有一条冤魂没有昭雪。”
    尚局长盯着顾红星看了良久,像是相信了他,说:“好,没有就好。可是,你也没必要把这么臭的一双鞋带到我办公室吧?你知道吗?带着一只破鞋来,是在骂人啊。”
    顾红星知道局长这是在开玩笑,来缓解尴尬的气氛,但他心头不服,所以也没笑出来。
    “红星啊,这起案件是一年前的。当时在市里的影响非常恶劣。”尚局长语重心长地说道,“市领导要求迅速定性,不能因为这一起意外案件,影响现在经济大势。现在,你就凭借一双鞋子、一张看不清楚的照片,要求把旧事重提,你说我怎么和市领导交代?”
    顾红星想了想,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而且,东桥村的案子,现在等于还是个悬案。”尚局长说,“我刚才说了,大家把这案子没办好归咎于你,现在如果我让你放下这个案子,重新办一个陈年旧案,还是已经结案的案子,大家会怎么想?”
    “可是……”顾红星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不要可是了。”尚局长果断地说,“把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你今天说的事情,往后放放再看。好了,我要开会了。”
    这是下了逐客令,顾红星无法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只能悻悻地走出了局长办公室。
    不知道真的是因为别的案件影响,还是因为自己没有说明白,顾红星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局长。看来他是真的不适合沟通。原本通过两个月的工作,和老百姓打成了一片,他认为自己的沟通能力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可是今天一看,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顾红星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公安局大门,正好碰见了前去上班的林淑真。
    顾红星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绿色斜挎布包里,拿出了一双鞋垫。
    “都做好一个月了,但最近一直在出外勤,见不着你,就放在包里等哪天遇见你再给你。”顾红星把鞋垫递给了林淑真。
    “嘿,我还以为真的要等我的鞋子磨破了才能等到你的鞋垫呢。”林淑真嗔怪道,“好在我的鞋子还没有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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