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恭谦
    大白满三个月的这日,正是三月三上巳节,帝后携三品以上的高位妃嫔出宫祭黄帝,祁遇也跟着皇帝一块儿去了,周书禾闲着没事儿,给大白补了一个迟来的纳猫礼。
    照看猫舍的寺人张欢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已从寄月手中接过糖和茶叶,又递过去一张按了大白娘亲爪印的纳猫契,思虑再三,小心开口提醒她:“元才人,宫里的猫儿是不需要再行纳礼的。”
    在宫外,人买卖牲畜都要签订契约,独独买猫的契约被称作聘书,和男人纳妾一样,得正正经经下了礼才算规矩人家。
    礼也有讲究,若纳来的猫儿是旁人家猫所生,就要给养猫的人送上喜糖和茶叶;若纳来的是野猫,则要给那便宜丈母娘献上一串小鱼干。*
    可这规矩在宫里是不能做数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猫儿自然是陛下的猫,可若是把纳礼给了皇帝,且不提这事有多荒诞可笑,单是这个从属关系也是乱做一团。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纳猫之人不也是陛下的人么?
    周书禾满心想要给心爱的大白办一场羡煞旁猫的纳礼,才不管这些,亲自熬糖煎蜜做了喜糖,又拿上皇帝新赐的贡茶和自己做的小鱼干,巴巴赶来了猫舍。
    此时她正蹲在地上,拿着小鱼干给大白的阿娘和兄弟姐妹们一家子喂着吃,闻言没理陈欢,兀自跟大白说着话。
    “大白大白,千万不要听旁边那个人瞎说,旁的小猫有的礼,咱们也必须得,不光得有,还要比旁的小猫更有排场,我就是独宠大白一猫。”她边说着边摇摇小猫的爪子,“是不是呀,大白。”
    张欢哭笑不得,只得退去一边候着了,半晌后冷不丁说了句:“您真是和祁掌印说得一样。”
    周书禾微微一怔,挑眉饶有兴致地问:“他怎么说我的。”
    “他说您是很好的主子,打心眼里把我们这些奴婢们当成人来看。”
    周书禾微微一顿,没有回应,低下头把身上所有的猫粮都抖了出来给大白娘亲,抱着大白起身。
    “走咯,过两日‘回门’,我再带些牛乳来看你们。”
    张欢闷笑一声,行礼恭送元才人离开。
    行至半路,寄月探头看了她好几眼,试探着说:“娘子,你是不是又不高兴了啊?”
    周书禾撇撇嘴:“你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么?”
    寄月乐了,嘿嘿一笑:“您这么一说就是真不高兴了,可为什么呀,张管事不是说祁秉笔说您好话了么,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周书禾想了想,组织语言:“我只是现在才发现,以前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却原来比我想象中要慎重得多。”
    比如这样一个看似恭谦,实则目无尊卑到了狂妄地步的人,唯独在她面前蜷缩起来,真正把自己放在奴婢的位置上,认为被她当成人来看待便已经是“很好”了。
    可周书禾明白,祁遇的卑微绝非来自世俗对阉人的鄙薄而产生的自罪,甚至不全是因为与她身份云泥之差带来的自卑。更多的,是为了给她和他自己,划开一个清晰明了的天堑。
    而他这样做的原因,在宫中重逢那日便已经被双手奉上。
    ——“和奴婢走得近了对娘子不好。”
    当初她以为这个“不好”说的是祁遇敏感的身份,这让他在宫中如履薄冰,也容易让与他相近的人蒙受帝王猜忌。
    可实际上,即使是和皇帝一起长大的万敏,都不一定能如他这般精准地揣度帝心,敏感的身份甚至可以成为他被信任的理由,这种“不好”其实很轻易就可以被他消解。
    所以真正“不好”,是“走近了”这件事本身就对她不好。
    春光灿烂,树影斑驳,周书禾一边走着一边拔弄小路两道的灌木丛,心里想着事儿,闷闷的不是滋味。
    她想得很清楚,明白两人要走得近了,她若还想去爱他,她会痛苦,这对她不好;若她不愿再爱他了,她会愧疚,这对她也不好。
    越了解现在的祁遇,越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就能越真切感受到,他是在多么慎重地爱着她。
    周书禾以前甚至不敢想起“爱”这个字,如今却可以平和许多,或许也正是祁遇给她的这个距离,让她能够有爱,也能够忍,可以有愧,亦可以平。
    怀里的猫儿打起呼噜来,她低头轻轻捏她的爪子上的粉色肉球,在这软软弹弹的触感中,又突然觉得如此也好。
    太阳正当头的时候,周书禾刚好回到揽芳阁,放下熟睡的大白,带上寄月去了宜和宫的小厨房。
    宜和宫的小厨房和别宫不同,因为周书禾时常爱自己做些吃食,也时不时送去给皇帝吃,几个月下来皇帝记住了她这个爱好,派人把小厨房扩建了几倍。如今虽还叫厨房,却俨然成了一个靠近灶台的小殿,平日里饮酒小聚再适合不过。
    今日是陈清茗二十岁生辰,约了周书禾和陈潇潇去小厨房一起用午膳。
    其实她并不想去,可实在抵不住陈潇潇盛情相邀,又担心这般态度无端引人生疑,最终还是应下了。
    刚踏入小厨房的门槛,就见陈潇潇提着裙摆,一脸惊慌的从里间急行而出,周书禾连忙拉住她。
    “怎么了?”
    “书禾,”她抓住她的手,像是溺者抓住浮木,“清茗不见了,我去了望云轩,她宫里的人说她带着两个宫女来了小厨房,可小厨房里没有,路上也没有,就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
    怎么会。
    周书禾微微一怔,脑中飞快转动,她还记得陈清茗初次得到皇帝赏赐的归云处,是在自己承宠那日,也就是去年的腊月二十二日,今日是三月初三,而在那个天子深信的方子里,她需要被那归云处泡上九九八十一日才是最佳,也就是说……
    “怎么会!这应该是十日后的事啊,更何况陛下和刘婕妤今日都不在宫里,谁会带惠宝林去用药?”
    周书禾猛地转头,看向说话的寄月。
    后者又是惊慌又是不解,看着周书禾和对面的陈潇潇,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说漏了些什么。
    她面色唰地一下惨白,连忙跪下:“请才人娘子赎罪,奴婢方才饮了酒胡言乱语,当不得真的。”
    说罢她又一下一下磕着头,皮肉敲打地上坚硬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但陈潇潇已经知道了。
    “原来如此,主谋竟然是陛下,难怪你不敢说。”她突兀地微笑起来,反手扣住周书禾,像是捕食者抓住猎物。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陈潇潇的贴身宫女合上小厨房的门,白着一张脸,同手同脚地走回她身后。
    屋外艳阳高照,日光被紧闭的门窗关在外头,陈潇潇松开周书禾,回头看了一眼夏时。
    “你别紧张呀,这有什么大不了,你看书禾都没有害怕呢。”
    “即使我知道了那些秘密,准备把这个费尽心机保全自己的人拉下泥潭,她也都没有在害怕啊。”
    作者有话说:
    *参考网络文章《古人撸猫的仪式,比纳妾还复杂!》
    第30章 冤孽
    那尊“天意狰狞”的石像静静注视着祂的儿女,丽娜哈尔行了午间的最后一拜,起身离开。
    三月初三,帝后携三品以上妃嫔去行宫祭拜黄帝,然而柔嫔是外族人,不信炎黄二帝,皇帝又向来敬重她的天父,每次她假借身子不爽不去行祭,皇帝也都同意了。
    侍女阿依木跟在她身后,沉默得像是她投在地上的影子。
    柔嫔有心缓和一下气氛,笑道:“本宫还记得你当初说,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如今怎么就乐意冒险了呢?”
    阿依木兀自沉默,好半天才轻声开口:“奴婢也多活了这十几年,虽然还不想死,但也足够了。”
    柔嫔非常喜欢这句话。
    人间满目污浊,人心欲壑难填,却还是令人贪恋惹人爱怜,然而此刻她心中虽尤有贪欲,却也没什么能去阻止她今日要做的事了。
    她——或者说她们,她们要趁着皇帝和刘婕妤不在的时候,一把火烧了那个培养三尸艳虫的暗室。
    云归处是柔嫔编造的香方,方子和用量皇帝自己都有,事到如今即使把真相告诉他也不会被相信了,她们想让这宫中不要再添冤魂,唯一的办法就是毁掉三尸艳虫,只有这样才会让皇帝暂时停下脚步。
    即使只是缓解一时也好,风已经带来了种子,她需要时间来护佑种子慢慢长成。
    “其实我还是挺想活下来的。”
    宜和宫暗室外,柔嫔掰开花坛边上的机关,突然说了这么句话。
    在机关门打开时发出的低沉翁鸣声中,阿依木接上她心中所想的后半句:“但死了也没什么。”
    ****
    宜和宫小厨房,陈潇潇提前准备好的迷香正静静燃烧着。
    周书禾甩了甩脑袋,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状态,用以听清陈潇潇的长篇大论。
    她还记得在储秀院那会儿,旁的秀女不耻陈潇潇出身勾栏,又忌惮她乃国公府嫡女,不愿相近也不敢相轻,只有她一个人愿意和陈潇潇玩。
    许多次,她们躲开严厉的教习嬷嬷,偷偷拿着时下流行的话本子翻看,摇头叹息着话本里的坏人们,不明白他们怎么都爱在得逞前突然话痨起来。
    “大概是因为谋划了那么久,心中既得意又寂寞,很想找一个人倾诉吧。”
    那时的陈潇潇是这样说的,周书禾亦深以为然,而如今她狼狈地撑着桌子,抬头看陈潇潇喋喋不休的样子,又有了别样的想法。
    她确实是觉得寂寞,也的确想与人分享,可她掏心掏肺说着自己所有的感受,她说我不可以再让清茗受到伤害了,随便你周书禾怎么看我,我就是背叛你了。
    于是周书禾明白,她说这些话,是在乞求她的原谅啊。
    “书禾,”陈潇潇拿出一枚三尸艳虫丹,缓缓走近她,“你想自保当然没什么不对,但我觉得,我想保护清茗的心也一样无罪。”
    周书禾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迷蒙间终于支撑不住药性一头栽了下去,在晕倒在地的最后一瞬间,她看到被陈潇潇藏在木柜后面、倚靠在墙边的,同样被迷晕的陈清茗。
    在周书禾看来,陈家姐妹的故事像极了她当初和陈潇潇看过的江湖话本,里面有一句她俩都很喜欢的判词。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承平七年元宵夜,四岁的陈清竹怂恿六岁的陈清茗和她一起,甩开父母和家丁,偷偷前往父母不允许去的河边看灯。
    华灯映水,天上的星星落入凡间江上。陈清竹是个玩心很大的孩子,顺着江岸往远方跑去,直到月上中天人群散去,陈家的人没有找到她。
    国公夫人失去了唯一的女儿,执拗地认为这是年仅六岁的陈清茗故意陷害,因而在内苛待她,在外污蔑她的名声。
    陈国公怜惜妻子癔症,对此视若无睹,甚至连陈清茗的姨娘林氏被活活饿死,也未曾有过丝毫愧疚动摇。
    至于陈清茗本人,或许是因为事发之时还太过年幼,再加上通房丫鬟出身的姨娘那深入骨髓的奴性,在嫡母的怨恨苛责与父亲的冷眼漠视之下,渐渐的,就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或许这一切正如他们所说,是她被嫉恨冲昏了头脑,故意让陈清竹消失在了灯火尽头。
    所以妹妹走丢了是她的错,被人鄙夷斥责是她的错,姨娘惨死亦也是她的错。
    她生来就是有罪的。
    只有陈潇潇,带着关于那个元宵夜的隐隐约约的记忆归来,还记得她没有罪。
    所以她想对陈清茗好一点,让她能活出个人样来,以此稍稍弥补父母以及她自己,对陈清茗造成的伤害。
    为此,就算伤害其他人她也无所谓。
    陈潇潇手里拿着三尸艳虫丹,蹲下身子,注视着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周书禾,喃喃自语:“虽然即使把你推出去,也只能给清茗争取一点时间而已,但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把毒丸送入她口中。
    周书禾在昏迷中恍惚做了一个梦。
    准确来说也算不得梦,不过是前几日在迎春园的秋千那儿,和祁遇商讨着如何救下陈清茗时的回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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