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执念的是周书禾。
    别家儿郎有父母、尊长、赞誉和荣光,而祁遇……祁遇有她。
    “表字取子逢,可好。”
    “好。”
    多年后的某日,周书禾想起这事,突然心生疑惑。
    虽说按照礼仪规范而言,女子婚事的确需由家中女性长辈,或已经及冠的成年男子出面商讨,但皇权高于宗礼,祁遇有御赐的蟒袍,怎么着都是合理合规的,根本不用特地跑回宫中找她讨顶没有效用的礼冠。
    “当时时间那么紧,要是耽误了盈盈的婚事可如何是好?再说那冠本就是给你备下的,又不会有人抢。”
    祁遇没有回应,耳根却渐渐红了起来,周书禾见他这副模样,陡然猜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你不会是真的想让我醒来第一个见到你吧!”
    他低咳一声,眼神飘忽,视线偏移到别处,盯着灌木上低飞的鸟儿不放:“嗯,有点土是吧。”
    周书禾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肩膀,两手轻轻捏他的面颊,忍笑道:“哪里土了,不许瞎说,我就喜欢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百度搜的冠礼仪式,不保真。
    第64章 别宫
    登上司礼监掌印和监察院都督之位后, 祁遇在宫内外的声势又涨了一截。他待人接物向来有礼,连刀子捅起来也一派春风般和煦的笑模样,皇宫里的宫人奴婢们倒是认他赏罚分明, 到了宫外,则是被士林学子起了个“笑面阎王”的诨名。
    祁遇自己对这些没什么感觉, 刘贵谭湘几个亲信还觉得怪好听的,自封黑白双煞牛头马面,跟群小姑娘似的玩起了过家家。
    这事儿传到宫里, 周书禾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生出些隐忧来。
    “人家真阎王再如何也是‘王’, 旁人怎么说是旁人的事,算不得什么,可如今你们自己领了这名号, 便有些出格了。历朝历代生出过不少文字狱,你在朝野上下树敌颇多, 若有朝一日被人弹劾获罪,便是再不值当的问题也要被揪出来,以证明你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最好还是跟你身边那些人说道说道,别本是用自嘲来消解恶意的事儿,反倒成了罪过。”
    这是承平二十五年的夏天,院外绿浓深处传来蝉鸣雀噪, 坤仁宫备足了冰, 却还是挡不住层层燥热。
    祁遇给她倒了一杯凉茶润嗓子,看着她喝下后才说:“不必担心,此事是罪过还是玩笑本就全数系于我身, 我若登高, 它便是玩笑, 我若跌重,它也不过是千罪万罪中的一条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贵他们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久了,难得高兴,说说倒也无妨。”
    这话说得有道理,周书禾苦笑:“是我多虑了。”
    祁遇抿唇,努力平下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柔声道:“你为我考虑这么多,我很开心。”
    祁遇开心,自然也有人不开心。
    镇北王楚怀章当初构陷废太子用以脱罪,此计虽成,但皇帝已经晓得了他里通外敌欺上瞒下,便不愿放过他。
    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自那以后整日谨小慎微,杀了一批人封了一些口,想把自己过往的其他恶事通通埋进地底,可惜事与愿违。
    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楚怀章无能无德,露出的马脚跟黑夜里的萤火虫似的,稍微一扒拉便是一大片。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贪污受贿、行凶杀人,一桩桩一件件,以至于纵然他是楚姓皇族,罪降三等,也可以判至死刑了。
    管他楚怀章怎么哭求反抗,皇帝直接派钦差大臣带前去,不必押送归京,就地格杀勿论。
    祁遇在镇北关前前后后呆过近两年,心知楚怀章养了些私兵,怕他不愿伏法,建议皇帝加派了三千兵马,一同前去。
    就此了却一桩心事。
    盛夏时节酷暑难当,皇帝解决了他的童年阴影,心情大好,决定离宫前去琼明苑避暑。
    既然是去别宫避暑玩乐,妻妾儿女们当然要带上几个的。太子得留宫监国,其他两个公主皇子直接带走,他们的生母皇后和贤妃也要一起去,那便留下庄妃和刘婕妤代理六宫,再带上白鹤娘子和几个年轻貌美的低位妃嫔,一路美人美景,兼带儿女双全,好一个快活肆意。
    唯一让皇帝感到些许为难的,是嘉嫔朱纯的去向。
    私心来讲,皇帝根早就厌弃了此人,根本不想带她一起,可太子被留下来监国,他多少有些不放心,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心带上嘉嫔,手里拿着太子生母,便可防住他的异心。
    除了妃嫔和皇子公主,还有伺候的宫人、护驾的监察院禁军黑甲卫,甚至于宫挺乐师舞姬都带了一个班的,浩浩荡荡载歌载舞,扰得祁遇头疼。
    这一应事物都由他来打理,旁人是消闲,他却忙得很,好不容易忙完了一阵,他匆匆打理好自己,端着一派状似无意的嘴脸,颇有心机地打发走春叶,自个儿往周书禾身边凑过去。
    “陛下这辈子最恨之事有三,一则幼年为镇北王所欺,二则青年为长公主所挟,三则中年少嗣、储君之位旁落,如今全数圆满,正是肆意快活的时候。只是今夏汛期来得早,也不知黄河堤坝能撑到几何,若出了水患,陛下又不在朝中,怕是要生乱。”
    周书禾总结道:“你直接说他得意忘形得嘞。”
    祁遇含蓄地点头,温声道:“小禾所言甚是。”
    周书禾有些受不住他这样说话,抬眼瞪他,放下马车侧窗的帘子不理人了。
    本来嘛,无论是同从前一样亲昵地喊她乳名也好,还是于人前恭敬地奉她为娘娘也罢,听着都挺正常的。但不知为何,偶尔几次他像今日这般,用唤娘娘的语气叫她“小禾”,或者用唤小禾的语气叫她“娘娘”,总能让周书禾耳根发痒。
    就很烦。
    轿外传来一声轻笑,马蹄声渐渐走远,她深吸一口气,红着脸平复自己的呼吸。
    约摸过了半刻,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周书禾有些纳闷,隔着薄薄的车帘,又听见祁遇的声音。
    “请皇后娘娘安,此行途径村庄,陛下想体验乡间野趣,定于此处休整一二,总归是要停歇的,奴婢便想着娘娘也可下马车四处走走,透透气。”
    这下又是真恭敬的语气了。
    周书禾拉开车帘,刚要讽他两句,却见他身后还带着几个寺人宫女,只得作罢,假笑道:“祁掌印细致。”
    “娘娘谬赞。”
    周书禾扶着祁遇的手臂走下马车,只见不远处便是农间田舍、阡陌交通,令人心旷神怡。
    “岁岁呢?”
    “小殿下正和大公主一起,在村口的堤坝玩耍。”
    周书禾有些惊讶:“这小村还有堤坝么?”
    祁遇点头:“沿途的几个村庄都是依河道而建,这里是在中游,有时到了枯水期还会干涸,河道上几个村的村民便联合修了个小坝,挡不了大水,但储水还是可以的。”
    周书禾忍不住慨叹:“都是些努力生活的百姓,让岁岁多见识见识也好。”
    两人刚行至河堤边就碰上了贤妃一行人,岁岁本来和大公主玩闹着,见到阿娘,立刻尖叫着跑过来扑倒她的怀里。小孩子不懂收敛,吵得人脑仁嗡嗡的,周书禾竖起食指比在自己唇边——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他便连忙自己双手捂住嘴,这才消止了噪音。
    贤妃牵着大公主走过来,向周书禾见了礼,又低头看正拉着周书禾手指的岁岁,笑道:“楚王殿下被娘娘教导得很好。”
    周书禾跟她相互奉承:“大公主也很好,未及笄的年纪便出落得如此娴静温雅。”
    贤妃安静地看了她半晌,转而道:“娘娘可知,太子殿下也很好。”
    这话说得突兀,周书禾眉头微挑,抬眼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倏然一笑:“那是自然。”
    贤妃眉眼低垂,淡淡地说:“无论是如今的太子殿下还是先前的那位渊殿下,他们都是好孩子,臣妾过去和嘉嫔说过这话,如今也想讲与您听。”
    周书禾不语。
    贤妃虽未直言,却也不是好打机锋之人,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她怜惜宫中的这些孩子,不满嘉嫔当初对楚承渊的暗害,也看出周书禾如今对楚承稷的捧杀之意,想请她收手。
    这贤妃,脑子聪明是聪明,可惜避世太久,还真养出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她怕是没弄清楚,很多事情并不是嘉嫔或者她,乃至于任何一个后宫女子所能左右的。过去的嘉嫔是在顺应帝心,而现在,她周书禾也不过是窥探到皇帝内心深处的权欲罢了。
    她噙起一抹端庄的微笑,附和道:“太子殿下是陛下的爱子,自然是好孩子。”
    所以,他的生死贵贱,只取决于帝王之心到底有多狠绝。
    作者有话说:
    *土坝这个东西很可能也不科学,知识储备有限(哽咽),胡诌一通。
    第65章 合谋
    当夜, 帝后一行人歇在了不远处镇上的客栈里。
    纵然是在外,皇帝依然可得夜夜笙歌,今晚侍寝的是近年恩宠最盛的白鹤娘子朱月悬, 她如今已被封为宝林,白鹤这个封号却一直留到了现在。
    皇帝出宫在外总是睡得不好, 便不喜与人共眠,未及子时,朱月悬在贴身宫女清儿的服侍下披上外袍, 躬身退离帝寝。
    按照正经宫规,低位妃嫔若是去帝寝侍寝, 回宫后还得去主位娘娘那儿行个规矩,只是在宫中的时候,皇帝一般都是去各宫妃嫔殿内, 鲜少宿在养心殿或太极殿,这道宫规便是形同虚设。
    朱月悬同上阳宫的主位嘉嫔朱纯在名义上以姐妹相称, 实为主仆,虽说现如今朱家已至潦倒,但在朱纯眼里,她的兄长还掌握在朱家手中,自然得恭恭敬敬地奉自己为主。
    而实际上,朱月悬已经成了周、祁二人放在嘉嫔身边的一招暗棋, 既要暗中行事, 她就更得把自己伪作嘉嫔的忠仆。
    嘉嫔有夜读的习惯,房中烛火未熄,朱月悬行至房外, 柔顺地唤了一声:“请嘉嫔娘娘安。”
    夏日的晚风烘灼肤发, 房内烛光摇曳, 映照着纸窗尽处似有高大人影浮动,朱月悬悚然一惊,还未细想,那人影已临近前,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是嘉嫔的大宫女怜秋。
    她像是方从睡梦中醒来,鬓发微乱,有些不耐烦地匆匆行礼:“白鹤宝林安,今日舟车劳顿,娘娘已经睡下了。”
    黑夜长廊,徒惹人生惊怖。
    朱月悬松了一口气,心里诽谤怜秋这狐假虎威的态度,敷衍了两句吉祥话,假笑着转身离开。
    怜秋在她身后闭上屋门,轻轻吹灭了烛火。
    屋内一片昏黑,就着朦胧的月光,隐隐能看到窗边有人。
    嘉嫔靠在窗沿低笑:“白鹤娘子已经被打发走了,如此,镇北王殿下可信本宫诚意了么。”
    楚怀章着一身夜行衣,在身后拥挟着她:“本王的刀架在娘娘的脖子上,您当然不敢妄动。”
    “镇北王殿下此言差矣。”
    嘉嫔幽幽长叹。
    “你妻妾儿女尽数被诛,自己仗着易容之术侥幸逃脱,活着左右不过在通缉和追捕下了此残生,荣华富贵皆已远去,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拼死报仇雪恨。于是身怀满腔恨意、历经千难万苦,行至此地意图刺杀陛下。”
    “但殿下忘了,那可是你的皇弟,你该晓得,他再得意也不会忘了畏死,守在他身边的侍卫那么多,你便是想要同归于尽也不得其法。所以你辗转几日,决定退而求其次,杀个皇子公主用于泄愤,总归也不亏。”
    “然而两位小殿下也被护得极好,你只得一退再退,想杀了本宫这个不得恩宠的太子母妃,让皇帝和储君之间生出罅隙,能给皇帝找些麻烦也不错。”
    嘉嫔摇头笑笑:“可是何必这样迂回?不如让本宫助你,杀不了皇帝杀个正经皇子也是好,你一刀下去,总比杀我这个早已被厌弃的妃子,更能解你心头之恨。”
    楚怀章冷然道:“别把本王当傻子,若依娘娘所言行事,您不仅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还能除掉唯一对太子地位有威胁的嫡皇子楚王,自然千好万好。”
    嘉嫔抬手轻抚项间利刃,匕首将月色磨得锋锐,在她面颊边刺上一道冷白。
    “你我皆好,岂不正是千好万好么?”
    浓云笼罩月色,到了下半夜,嘉嫔仍立在窗边,偏头眺望远处朦胧的山影。
    直到怜秋走过来给她披上外袍,她才缓缓开口:“此举无论成还是不成,你我二人都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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