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多少还是软下了心肠,她要手握权力,却不一定得让太子死。
    祁遇对楚承稷本就没有好恶可言,不过是一颗品相尚可的拦路石,既然周书禾于心不忍,他手下留情便是。比如给太子制造一些混乱和困境,让皇帝暂时对他放下心来,那么倘若日后太子党做出了一些藐视君威的举动,前后两相比对之下,就一定是太子受到旁人——比如庄妃和宁家的教唆指示,而不是他生来反骨、不敬君父了。
    这样做到底有无用处其实不好说,实际上,无论是祁遇还是周书禾,都没有一定要保住楚承稷的打算,不过是他以举手之劳善待岁岁,他们便也顺应本心,以举手之劳得一个心安罢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其实很简单,滴水之恩报以滴水,涌泉之恩报以涌泉。
    恩情如此,仇怨亦如是。
    *
    太子监国的第三个月,朝堂渐渐稳定了下来,浪潮变成暗涌,风波虽尚未停歇,但好歹不再混乱了。
    大朝会结束后,朝议大夫周少忱随着乌泱泱一片穿红戴紫的人群往宫外走。
    同样是朝议大夫的安鸣从后头挤过来,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跨步拦在他面前,露出一个光辉灿烂的笑容:“早上好啊,国舅大人。”
    周少忱不住地皱眉:“安大人莫要这般言语。”
    安鸣“害”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知道啦知道啦,周大人不想让旁人觉得你借了皇后娘娘的光嘛,裙带关系说来难听。”
    周少忱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作为当朝皇后周书禾的嫡亲兄长,为官以来,周少忱从未同人说起自己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只是这事儿不是不说便无人知晓的,说不说都有人晓得要给他行方便,以至于他同进士出身,进京三年多就已官居五品,若不是自己刻意低调,四品大员怕也是担当得起的。
    而安鸣就是知道他身份,并一直试图给他行方便的人之一。
    周少忱一贯对这些人敬而远之,只安鸣不同,他性子活泼热情爱玩闹,言语间或有几分冒失,相处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在他眼里,甲的妹妹是皇后同乙的弟弟是厨子都一个样,前者讨得好了,能赏他几个官位爵位,后者讨得好了,能送他几道山珍海味,都是顶顶的乐事。
    两人同僚两年有余,这般相处着,倒也成为了不错的知交好友,往日里周少忱对安鸣的调侃总是笑笑便罢,可如今这种局势,皇帝病重太子执政,朝中风波四起,他心中绷着根弦,把好友拉到一边小声解释了起来。
    “我周家小门小户,在京城更是半分根基也无,娘娘登上皇后的位置定是千难万难,我这做二哥的,就算帮不到娘娘,也决计不可给她徒添麻烦。你一句国舅,若被有心人听到了,从我身上入手给她使绊子,这是万万不可的。”
    安鸣嬉皮笑脸:“就像方才朝上,赵王的表弟从太子妃娘家堂兄入手,给太子使绊子一样?”
    周少忱面色一沉,拂袖道:“此话更是不当讲。”
    安鸣哈哈大笑,他比周少忱矮上半个头,强行勾肩搭背的时候看着有几分滑稽,在一众老沉持重的朝中大员中间格外显眼。
    “行、行,咱不讲,那老弟请你到新月楼吃酒去,你这人,若不到酒酣处,两棍子都拍不出个响屁来。”
    新月楼是这几年来风头最盛的酒楼,京城这地方,若是没点背景,连做乞儿都捞不着块热乎地头,新月楼自然也得有靠山,只是这靠山究竟是谁,便无人可知了。
    安鸣似乎是这儿的常客,大堂的伙计见是他,二话没说就把人带到了专门接待贵宾的五层。楼阁小道走得人眼晕,周少忱随他走进雅间,进门前抬头看了看,门上竟没有牌子。
    新月楼的环境布置没话讲,就连小小一副碗筷都是金玉雕花的,一路走来,无论是大堂还是雅间,都富丽堂皇又不显庸俗。
    周少忱的银子归夫人方静在管,从未拿到过足够来新月楼挥霍的银钱,一时也是有些愣神。
    几轮酒菜过后,两人具都放松下来,不免谈及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幕。
    “陈家子弟众多,有稂自然也会存莠,即便是太子,也很难管到太子妃在老家的白身堂兄是否仁善吧。”周少忱叹道,“不过这也都是些小事,殿下向来秉公无私,今日朝上也说了,倘若欺男霸女一事属实,他也绝不会徇私枉法。”
    安鸣举杯置于唇边,笑了笑:“周兄和太子共事过,一向对他敬重,若比起来,你同亲外甥楚王殿下都没有同太子亲近吧。”
    这话有些越界了,纵使喝了点酒,周少忱也没法忽略其中深意,他眉间拧作一团,冷然道:“安兄这是何意。”
    安鸣没有回答他,一口喝下杯中浊酒:“周兄可有听到什么声响。”
    周少忱微微一愣,确是有些声响,似是从隔壁的雅间中传来,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是刑部尚书宁廓和御史大夫陈常青的声音。
    换句话说,是庄妃的兄长和太子的岳丈正在一处议事。
    周少忱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边,听起人家的墙角来。
    安鸣乐得自斟自酌,一人独占两只脆皮烤鸽,吮得滋滋作响,最后一根翅膀下肚,正好见周少忱面色恍惚地回至桌前。
    其实宁廓和陈常青也没说什么,不外乎一些官官相护的寻常事,宁家散几分钱财、灭几人口舌,帮着姓陈的把那案子往假了做,给太子殿下一个对他来说更合适的真相。
    周少忱喃喃:“是太子……”
    安鸣摇摇酒壶给他满上:“倒也不是,太子此人含仁怀义,不至于做出这等害人性命之事,只是他太年轻了,手中的权力都是虚的,身边又没有真正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他会被人蒙蔽,亦会为恩情所挟。”
    他抬起下巴指向墙后边:“若你站在太子的位置上,妻子哭着求你救救她的堂兄,你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没办法,求到别处去,旁人帮她护住了她的兄长,难道你还要把人家送到牢里去不成?以怨报德不太好吧。”
    “所以……”安鸣含笑看向周少忱,“等这样的人越来越多,都聚集在太子身边,他便当不了好皇帝了。更何况如今宁家也掺和进来,当初那庄妃可是害得皇后娘娘差点死在产床上,你与这些人为伍,会让娘娘难过的。”
    周少忱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前头说的什么太子皇帝国啊民啊的通通被抛到脑后去,他脑子一懵,“噌”地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小禾,不,娘娘她……”
    “诶,急什么急,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安鸣示意他坐下,“都是些宫里的传闻,我偶尔听了一耳朵,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但这事儿是保真的,反正皇后娘娘和庄妃相当不对付。”
    是啊,都是老黄历了。
    周少忱缓缓坐下来,有些恍惚地想。
    进京后他也入过几回皇宫,得以和多年未见的妹妹重逢,可宫里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皇后娘娘也不是湖祥县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像也没想让他多说什么。
    只初入宫时那次,周皇后看着他眼角横生的纹路,含笑道:“二哥三十多岁时原来会是这般模样啊。”
    说得像是惊异于他还能有三十多岁似的。
    周少忱摸不着头脑,却也从中感觉到了些许伤怀,他们兄妹之间相隔许多年,幼妹孤身一人在宫中生活,而他鞭长莫及。
    他这样想着,不禁喃喃自语般说了出来。
    “孤身一人……”安鸣“啧”了一声,语气中似有几分深意,“周兄也不必太过感伤,叫花子都有三个穷朋友呢,即使在宫里,娘娘也会有相知相携之人。”
    周少忱摇头按下心中波澜,视线定住他:“家事就不说了,安大人今日带我听这一耳朵,究竟是作何用意?”
    小二又上了一份雕花蜜饯,酸酸甜甜正好能解烤鸽的油腻,安鸣连忙夹了一只梅子放入碗中,没吃。
    等小二离开后,他才嬉笑着说:“不是很明显了么?小弟就是希望周兄莫要再当这个太子党,这也是娘娘的意思。”
    “这么说你在为娘娘做事。”
    “是。”
    “娘娘现下是怎么想的?”
    “娘娘不想让太子当皇帝。”
    周少忱点头:“我进屋前发现门外没有挂牌子,以为贵宾区比旁的位置更重私密,入内只能是小二带路,不给雅间取名还能避免旁人顺着房门找到贵客。可若真是这样注重隐私,我们又怎么可能听到隔间的声音呢?大名鼎鼎的新月楼,总不会连个隔音的墙壁都做不到。”
    安鸣大笑,爽快道:“周兄慧眼,这处的确不是寻常雅间,而是新月楼专门听墙角用的。我这是故意带周兄感受一下太子党里的阴私事,免得你满脑子明君良臣的美梦,要奉一个空有仁善和文才,于实事却仓皇无措的皇子为主。”
    周少忱闷下一杯酒,没有反驳:“这么说,新月楼也是娘娘的产业咯?”
    “是,也不是。”
    “怎么讲?”
    安鸣起身给两人都满上酒:“新月楼明面上的掌柜的叫刘贵,如今刘掌柜忙其他事情去了,藏在暗处真正管事的是一位席姓的夫人,常年戴斗笠蒙面纱,便是我等也不晓得她到底是谁。而刘贵是祁都督从镇北关带入京的商人,席夫人也同他相交甚笃,便有许多人以为新月楼是祁掌印的产业,捧个场撒些钱,孝敬一二。”
    “可实际上,这楼是由皇后娘娘出资投建的,目的并非揽财,而是这些——”他敲敲身侧的墙壁,“这些能够探听高门大户们私事的渠道。”
    “明面上有监察院,私底下有新月楼,京城内外万事逃不过他二人之手,和太子的虚权不同,这是实实在在的手段。”
    “那么周兄觉得,由楚王殿下登临皇位可好?”
    周少忱缓缓闭上眼睛。
    太子重仁重孝,对嫡母一直尊敬有加,他也是确定了这点后才投入了太子一党,若太子登基,总比赵王成王那些皇叔们弟继兄位对周书禾好些。
    其实周少忱也不是没有想过楚王,那毕竟是他的亲外甥,孰亲孰疏一目了然,只是楚王现在还不满七岁,他若登基,要么是太后垂帘听政,要么是皇叔摄政大臣辅政,后者情况复杂,或许还不如让太子正常继位,而前者……
    周书禾是他的亲妹妹,这才多少年,一个爱玩爱闹的活泼少女,怎么可能成为兼权熟计的女政客呢?
    倘若她真的要垂帘,身后定然要附上一道巨大的暗影。
    比方说——
    周少忱不愿多想,但话已至此,他不得不多想。
    “安鸣,”他语气生硬,“你说你为娘娘做事,那你到底是娘娘的人,还是祁都督的人。”
    安鸣淡淡道:“有区别么?”
    周少忱闻言额角青筋直冒,几乎要怒吼出声:“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问!”
    “周兄小声点,被隔壁陈、宁二位大人听见就不好了。”安鸣不明所以,拿起筷子把一颗梅子放入口中,囫囵着说,“皇后娘娘和祁都督同心共济,楚王殿下虽然还小,但人各有命,他就是个被能人辅佐的好命,我是娘娘的人还是都督的人不重要,总归,我是楚王殿下的人。”
    周少忱这才会过神来,安鸣对湖祥往事并不知情,他方才所说的只关乎立场,而不是…不是那些他深夜辗转许多次,甚至不敢和妻子方静诉说的,那些可能。
    不、那是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周书禾是尊贵的皇后娘娘,祁遇再有滔天权势,也早已沦为区区一介阉奴,如何能够玷污天上的凤凰呢?他帮她的儿子,也只是结党以守住自己的权财,能稳稳地做他的九千岁罢了。
    但即使这样,他心中还是不太舒服:“照你这么说,倘若楚王殿下日后登基,岂不还要仰仗一个内宦的鼻息?”
    安鸣神色中略略有几分讶异:“祁都督名声不好,虽有隐情,但你心存反感觉得他是奸佞也正常,可楚王殿下身后还有皇后娘娘呢,娘娘自然会护好他。”
    周少忱皱眉:“皇后娘娘到底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即非吕后之辈,亦无班昭之才,如何扶助幼帝临朝,给我大宁一个太平盛世?说来道去,还不是要眼睁睁看着阉党把持朝政。”
    安鸣上下打量着他,叹道:“周兄太小看娘娘了,也实在不了解我们都督。”
    他这话说得周少忱心中恼火,忍不住出言相讥:“怎么?你比我更懂你的主子么?也是了,你在宦官手下办事,耳濡目染的自然懂得怎么讨主子欢心,想来你当初接近我也是别有目的。你放心,我不会做和娘娘相悖的事,只是你回去告诉祁遇,我更不会放任他挟幼主来祸乱天下!”
    其实周少忱这洋洋洒洒的一大段,纯粹是在虚张声势,他一个小小五品朝议大夫,门第又低,哪里管得了天下大势。可他就是想说,如若不这样说,他就忍不住去想七想八,要么想到祁遇是为了些不堪启齿的事才站在楚王这边的,要么想到日后他势倾朝野,又会以此胁迫周书禾做些不堪启齿的事。
    安鸣并不在意他的讥讽,笑眯眯地说:“周兄莫怪,小弟说你小看皇后娘娘,是因为你只看到她作为妹妹的一面,觉得她孱弱无依、识人不清;说你不了解都督,是因为你听信市井传言,觉得他贪位慕禄、无情无义,可事情另有隐情啊。”
    周少忱不屑地冷哼一声,略过关于周书禾的段落,讥诮直指祁遇:“难道他祁大都督贪墨的事儿是假的不成?就祁六姑娘出嫁那十里红妆,莫说世家小姐了,便是郡主翁主的嫁妆阵仗也不过如此。谁人不知祁都督对财帛来者不拒,拿人钱财不替人办事不算什么,可不给他钱财的,又要为他所陷害,乱七八糟的罪名往不屑行贿的清流文士们身上泼,这便是你口中的‘隐情’!?”
    “诶!消消气消消气,”安鸣给他盛了一碗薄荷灯心汤,用眼神逼他饮下,缓缓道,“周兄你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京城本就是汪浑水,清廉奉公者要么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要么就得英年早逝,祁都督自然不肯。”
    周少忱冷笑,张口欲言,却被安鸣打断。
    “至于你说的清流……周兄此言差矣,哪里有什么清流,清之一字不过是些托词,那些人犯的事儿可都实得不能再实。只是自古以来,文人和那些高门大户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这身前身后的名声,祁都督要他们偿命,却也愿意留他们清名,他先退一步,那些世家宗族便也默许他执法,不再阻碍监察院办理案子。”
    “求名者得名,求实者务实,大宁需要一个务实的辅佐者,有何不妥?”
    *
    这又有何不妥呢?
    周少忱翻来覆去想了一个多月,渐渐想明白了,祁遇本来就有经世致用之才,如今身处高位,又尚怀初心,其实是没有什么不妥的。
    他真正介怀的也不是这政事上的弯弯绕绕,而是五妹妹究竟处境如何。
    当初周书禾只向母亲李如岚解释过她入宫的缘由,而其他人,父亲也好兄弟姐妹也罢,他们还以为她只是想入宫当个女史,好与祁遇相逢。
    他们都在反对,毕竟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的亲人自甘堕落,去追着一个罪奴跑。遗憾也好惋惜也罢,总归那天之骄子已经跌进粪土里了,凭什么还要赔上他周家娇娇养大的姑娘呢?
    只是周书禾坚持,李如岚也非要护着她,加之选秀之期愈发临近,熬到最后,才不得不顺了她的意思。
    周少忱日夜祈祷,希望周书禾要么就别被选中,等回家后再慢慢挑个如意郎君,要么就被选为宫妃,成为真龙天子的女人,待她晓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荣耀,就不会再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梦了。
    上天垂怜,让五妹妹成为了宫妃,甚至如今她已经是世上最为尊贵的女子了,可老天似乎又没有真正应他所求,那些她少时孩子气的执拗,行到此处,竟仿佛有可能已成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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