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登上都督之位后,监察院的风格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过往那样粗暴的拿刀押人,他们不怎么亮刀,也很少直接动武,而是黑沉沉地压住旁人周身的空间,带来一种仿若实质的窒息感。
    “你们要做什么?!”
    楚承稷尚且不知道发生何事,却觉得呼吸一窒,有股不详的预感掐住他的心脏。
    这种预感在他被带到暗室时达到了顶峰。
    黑甲卫压迫两侧空间,木门大大地敞开着,道路尽头一袭明黄亮得刺眼,他恍惚以为是皇帝站在那里,他要杀他,就像当日也是这袭龙袍,也是带着祁遇,还有这黑衣黑甲的监察院将士,拖走了他东宫的一众幕僚。
    那些往日进退有度的文人雅士趴在地上,拉着他的衣角不放,他们祈求他护住自己,但即使是太子,也没有资格冒犯皇威。
    这些日子楚承稷经常想起废太子楚承渊,他唤他哥哥,按照血缘那其实是他的表兄,叫声哥哥也理所当然。以前他不懂楚承渊目光中时不时泄露出来的、如惊弓之鸟般的紧张,后来他成为了太子,渐渐能够明白,却又时常安慰自己,他是皇帝的亲子,和废太子是不同的。
    可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反正东宫总是距离太极殿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
    楚承稷闭上眼睛,听着陈常青在耳边的絮絮叨叨。
    他说殿下啊,这是庄妃娘娘提前按您的尺寸在宫中定做的龙袍,谁知陛下他又……娘娘不敢私藏,便只好把龙袍送到微臣这里了,这一不小心被监察院的人发现了,我等烂命一条,可您真龙血脉,又该如何是好?
    陈常青这番话漏洞百出,或许他本来也没想要编出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太子和陈家是姻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陈家恐惧天子之怒,便只能让龙椅上换一个天子。
    从这件龙袍出现在陈家的这一刻起,楚承稷已经无路可退。
    身为储君,本来就无路可退。
    他睁开眼,眸中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狠厉杀气,他用这样充满戾气的眼神扫过陈常青,又死死盯住祁遇。
    “祁都督对此事怎么看?”
    祁遇垂首恭敬道:“微臣是陛下的臣子,奴婢是陛下的仆从。”
    楚承稷严重布满血丝,追问道:“那你觉得谁才是陛下。”
    祁遇抬头看向他,神色是一如既往地平和谦逊,他唇角含笑:“或许要不了多久,殿下便能给天下百姓,呈上一个新的答案。”
    “端看您是想,还是不想。”
    *
    月朗星稀,万里无云,这本该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楚承稷走在静谧的皇宫中,身后的重重铁甲发出整齐划一的金属碰撞声,其声轻微,甚至没有惊动到任何一个宫人。
    这也的确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楚承稷手上的兵力极少,即便加上祁遇带上的三千黑甲卫亲信,加起来也只有六千之数,要攻下京城宛如痴人说梦。好在他也不需要攻下京城,只需控制住皇宫,让皇帝再一次“突发恶疾”,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而宫城一向是由监察院黑甲卫和羽林卫值守的,监察院站在他这边,一半的皇宫已尽在掌控。
    只是……另一半呢?
    这一路走得太顺畅了,楚承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人已经被局势推到这一步上,除了硬着头皮往前别无他法。
    月明星稀,有夜鸮飞掠而过,碰得近处的柏树树枝微颤,一草一木惊人心弦。
    不远处就是太极殿,楚承稷强迫自己不要像只伤弓之鸟一样浑身战战,君子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要更沉稳一点,要有为君者的风范,就像老师们教授他的一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便是皇帝这样好美色的人,大病初愈这几日也没有心思临幸哪位妃嫔,每晚都宿在太极殿的帝寝里休息。
    夜色已深,太极殿早早熄了烛火,只剩那颗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远远望去,映出一片昏黄的光。
    楚承稷试图往那处光晕走去。
    但他永远走不到那处光晕里。
    大批身穿皮甲的羽林卫从太极殿后潮涌而出,压迫着叛军的前路,而他们的后路也早早被军队封住。皇帝常年放在太极殿护卫的羽林卫、祁遇跟在他们身后的黑甲卫,一赭一黑,各自环成一个半圆,将这区区两千余人围困其中。
    月色流淌,金属利器反射出刺目的锋芒,刀、枪、弩、盾和人哀嚎的声音撞击在一起,朦胧的光晕照耀着昏红的血。
    楚承稷的目光一直盯着殿中那抹昏黄,有人在里面点亮了烛光,映出更清晰的,他父亲的影子。
    直到最后皇帝也没有出来见他一面的意思。
    所谓父子之情,大概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少,他终于收回目光,默默听陈常青大声斥责着祁遇,可笑的是,那语气与其说是斥责,到更像是在哭求。
    祁大都督勾起一个温凉的笑容,声音平稳一如往常,即便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也清晰可见,如同寂静冬夜里的寒风,而人躲在温暖的火炉边时,是不会记得那风中竟是含冰夹雪的。
    “陈大人,本督不是对您说过么?我自忠于陛下啊。”
    话音未止,便有黑甲军士从身后袭来,陈常青头颅应声而落,温热的新血喷溅到半空中,又淋淋漓漓洒落在地,没有沾染到面前的青衫文士分毫。
    只剩楚承稷一个人,听到了他的后半句。
    “至于陛下是谁……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便能给这天下,呈出一个新的答案。”
    *
    周书禾心中记着事,整夜都睡不着觉,寄月和春叶各自睡了一会儿,轮流陪她熬着,直到寅初时分,派出去盯梢的寺人吴轩蹑手蹑脚地回到椒房殿,把事情的结果告知于她。
    太子谋反,皇帝震怒,下令废太子之位,暂押于东宫候审。
    吴轩回禀道:“陛下本想把太子殿下囚于监察院诏狱,还是祁掌印求情,才能暂居东宫、等候判决。”
    春叶皱眉不解:“去了诏狱的那是犯人,而居于东宫的,即便不是太子也是皇子龙孙,祁掌印这会儿求情,若是陛下心软转念,咱们岂不要功亏一篑?”
    周书禾目光落到她身上,摇头笑道:“都多少年了还看祁遇不顺眼啊,要我说你还是得自己想通,不然日后有你不舒心的。”
    “……”
    春叶脖子一梗,硬邦邦地抗议:“娘娘,奴婢就事论事,可不是在找他茬。”
    周书禾敷衍地点点头:“行吧,你不是在找茬,你就是蠢,寄月你来解释给她听。”
    “是。”寄月闷笑,转头看向春叶,“天家父子的事儿由不得旁人插手,靠得越近命数越薄,虽说现今咱们已经输不了了,但没必要的麻烦总要远远避开才是。诏狱一直由监察院负责,也就是祁掌印的地盘,把太子殿下放在自己手底下,出了事谁都说不清楚。”
    春叶“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再多言。
    事情发展顺利,周书禾心下没什么可担忧的,倒头补了个回笼觉,本想定是要睡它个昏天黑地,谁知尚未及巳时,竟不知被哪个没眼色的东西摇醒了。
    起床气正盛,她揉了揉眼睛,见是寄月,咬牙切齿道:“这才几点你就来叫我?要是没个合适的理由,这个月你就别想要赏银了。”
    寄月满脸纠结:“娘娘息怒,是小殿下,他听说了稷殿下被废的事,嚷着要去找陛下求情,奴婢们拦是拦住了,但他闹得厉害,实在没法子,奴婢只好请您出山。”
    “……”
    忘了还有这一茬。周书禾无奈,彻底清醒了过来,叫寄月先把岁岁稳住,唤人打水洗漱收拾妥当后,大步走到他的房间里。
    寄月和春叶心里门清,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谁去求情谁就同罪,便是岁岁这样的小孩子也难以全身而退,下了狠劲阻止他,在屋内留了两个能干懂事的宫人后,直接把门从外头拴住了。
    他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周书禾进屋的时候,孩子的嗓子都已经哭哑了,眼睛也肿得跟小桃子似的。
    其实岁岁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哭过了,自从行宫一事后,他便把自己当成大人一样坚强,这叫周书禾有些失落,却也觉得骄傲。
    他想要反过来保护那些愿意保护他的人,恰巧,这人里也包括了楚承稷。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强权
    周书禾暗自叹息, 拭去他脸上的泪痕,这孩子当真是哭了好久,眼睛下面的皮肤被泪水打湿, 又慢慢风干,如今摸起来沙沙皱皱的, 一点都不柔嫩。
    “阿娘……”他小声道,“让我出去吧,我想求见父皇。”
    他坐在床沿上, 双腿因为太短而被吊在半空中,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周书禾和他并排坐着, 两手撑在身侧:“为什么?你想救你的太子哥哥么?”
    岁岁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楚承稷知道了你不是陛下的亲子, 他会如何。”
    身边的孩子瑟缩了一下,周书禾忍住安抚他的欲望, 继续道:“他是太子,如果没有今日之事,以后就是帝王,任何秘密都有被揭露的可能,任何人也都有可能和你反目成仇,无论如何, 都该先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岁岁低着头不回答, 周书禾对他向来耐心,也不催他,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小小年纪哭得跟公鸭嗓子似的。”
    岁岁接过茶盏, 捏在手里没有动, 半晌才用他这幅公鸭嗓子开口道:“所以,阿娘就是为了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去陷害太子哥哥的么?”
    这话他废了很大力气,才终于从喉咙深处冒出来,说完之后越发不安,闭着眼睛不敢看她。
    周书禾倒也没有生气,饶有兴致道:“是谁跟你这么说的?哪个宫人?你的哪位老师?还是楚承稷自己?总不会是你自己想的吧。”
    “到底是不是!”他突然大叫起来,哭哑了的喉咙受不住,发出一声像是金属剐蹭般的破音。
    秋来黄叶飘落,一瓣离群的枯叶被风吹着,打着旋儿落到窗台上。
    沉默片刻后,周书禾收回视线,随手捞了一个凳子坐下来,和岁岁保持着一个平视的距离。
    “既然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好,那我现在也不当你是我儿子了,就当你是个和我一样的大人,也不在乎你心灵脆不脆弱、脑子转不转得过来,我把这事儿给你摊开了讲。”
    她掰开孩子试图蜷起来的小身子,板正地问:“你可知楚承稷犯的是什么罪?”
    “是……谋反大罪。”
    “正是,但他之所以要谋反,是因为陈常青和庄妃给他送去了龙袍,又被监察院发现了,因此,无论他反不反,皇帝都会处置他。”
    岁岁抬起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小小的泪珠:“可我听见了阿娘和春叶姑姑说的话,是阿娘您放任了庄娘娘去拿那件龙袍,让太子哥哥出于那样的境地……只是我那时还不知道。”
    这孩子还挺能观事藏事的。
    周书禾有些头疼,叹息道:“既如此,你更当知晓,不讲父子情分要惩罚你太子哥哥的是皇帝,想要用龙袍逼迫他不得不反的是陈常青和庄妃,最后走上这条路的则是他自己。恶意和欲念皆发自本心,他们本来就想要做这些事,我不过是降低他们行事的难度,帮他们理清阻碍而已,你怎么能将这件事的罪责扣在我的身上呢?”
    “不是!不是要让阿娘担下罪责,我只是……”岁岁惊慌地抽噎一声,小手攥紧身下的床单,“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您、您给庄娘娘他们铲除了作恶的困难,让他们觉得顺应欲念不需要付出代价。”
    他又重复了一次:“我觉得这不对……”
    周书禾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要按照是非善恶而言,这当然是不对的,只不过她本意就是要除掉这些人,放任恶念的滋生则是她行事的手段。
    这样小的孩子,居然能够看出来。
    “岁岁,这是你自己想的么?”
    “是……”
    “告诉阿娘,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老师给我讲三字经的时候,提到过荀子‘性本恶’之说。人天然会产生坏的念头,所以需要教化,给坏的念头添上枷锁,如果不去教化、乃至于主动解开这些枷锁去放任坏事产生的话……这也是恶。”
    他手上还在不停抠着床单,好好的布料被汗津津的小手弄得又湿又皱,说话却越来越流畅,看向周书禾的眼神也越来越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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