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寒光点点头,说:“所以,那些失踪的神族,很可能和我们一样,落到画里了?”
    羲九歌没说话,她听到前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说:“现在还没证据,不要妄下定论。前面围着许多人,我们去看看。”
    两人走到街道尽头,人群围在一起,对着中间指指点点。羲九歌抬头看,发现前面是一座精巧的楼阁,可惜现在楼阁摇摇欲坠,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中间劈成两半。
    羲九歌立刻想起他们坠入石画前,黎寒光在地上刻出来一道划痕。羲九歌和黎寒光对视一眼,越发确定他们进入画中了。
    两人都默不作声,打算静观其变。周围人没注意后方来了两个生面孔,他们正在低声交谈:“如意楼怎么成这样了?”
    “不知道,我们在酒楼上好好吃着饭,突然地板从中间裂开,整座楼都劈成两半。幸好我们跑得快,楼里没人伤亡。”
    “变故这么突兀,莫非是如意楼中的人生了恶念,这才引得上天降下天罚?”
    黎寒光听到这里,开口道:“两位兄台。”
    谈话的两个人回头,看到一位容貌清绝、高挑颀长的男子看着他们,彬彬有礼问:“如意楼裂成这么整齐的两半,不太可能是自然而为。会不会是附近有人斗法,殃及如意楼?”
    两个路人第一次见容貌这么出色的男子,他们有些惊讶,但并没有露出黎寒光最熟悉的打量、恶意揣测等神色,而是如常说:“不会。我们永安城没有打斗,是诸城中天罚最少的城池,哪有人会斗法?”
    黎寒光和羲九歌都吃了一惊,短短几句话,他们已经听到许多陌生概念。黎寒光试探问:“原来如此。那如意楼遭此横祸,掌柜的没了产业,以后可怎么办?”
    羲九歌默默看了黎寒光一眼,他话语中的担心如此真诚,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才是害人家损失了产业的元凶。
    两个路人更不在意了,挥了挥手道:“嗨,这有什么。楼毁了,再去圣府领一座就是。正好让圣使查一查,是不是如意楼掌柜心里生了贪恶之念,如果真是他引来了天罚,那可要赶紧处置,万万不能连累了我们永安城。”
    羲九歌暗暗颦眉,没有打斗,却又有天罚、圣使,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世界?
    这时候,背后忽然传来嚷嚷声:“快让开快让开,圣使来了!”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原来设定,新增加一千字情节,大概从70%左右是新写的,麻烦大家重看一遍啦~
    第30章 正与魔
    人群后方传来嚷嚷声,羲九歌和黎寒光跟着让开,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老者蹒跚上前,众人簇拥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和他讲述事情的经过。
    老者在如意楼前仔细查看,街上其他人听说圣使来了,都挤过来参见圣使。如意楼很快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嘈杂声不断,然而,当圣使转过身时,所有人霎间鸦雀无声。
    圣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到台阶前。他动作很慢,可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他,没有任何人催促。
    终于,圣使站好了,慢悠悠开口:“如意楼突降异相,乃是楼中之人没守住内心,这才引来上天示警。根据天主旨意,当将今日如意楼中所有人带回圣府,鞭笞二十,净化恶念。现在,今日进过如意楼之人都站出来。”
    刚才说闲话的两个食客一听,立即一脸灰败。羲九歌本以为他们会争辩或者逃跑,然而,他们竟然乖乖走出来,说:“我们去过。”
    一对穿着白衣的随从上前,压着掌柜、跑堂、食客等走了。两旁的人看到,竟然没有任何异议,反而齐刷刷下跪,一脸虔诚地念道:“圣使英明,替天行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善降祥,作恶降殃。天佑良善,千秋万代。”
    跪下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整条街的人都跪在地上念经文,声音整齐而虔诚,唯独黎寒光和羲九歌站在地上,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黎寒光看了看,觉得骨气显然没有命重要。他拉羲九歌的衣袖,示意她先蹲下蒙混过关。然而羲九歌可是三界最完美的神女,怎么能为了过关就向别人低头,哪怕是画中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象也不可以。
    眼看圣使就要朝这边看来,黎寒光直接揽住羲九歌的腰,强行抱着她蹲下。羲九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冒犯,她抬眸瞪黎寒光,眼神中充满了杀意。
    黎寒光觉得反正已经得罪人了,不如得罪到底。他将她整个人牢牢抱住,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附在她耳边说:“嘘。现在我们是离真相最近的人,想想岁考第一,暂时忍耐一下。”
    羲九歌都准备好烧死他了,听到岁考第一,勉强忍住。圣使只是往这边瞥了一眼,很快就带着随从走了,而其他人虔诚祈祷,并没有发现他们这边的异样。
    等圣使走后,众人又祷告了许久,才陆陆续续站起来。黎寒光手指还按在羲九歌唇上,他正想着要不要多装一会,忽然手心一痛,掌心传来一阵濡湿感。
    黎寒光细微地嘶了声,羲九歌用眼神瞪着他,警告他放手。
    黎寒光慢慢松手,手心赫然是一个牙印,可见她用劲之大。羲九歌想要站起来,腰侧又被黎寒光按住。黎寒光顶着她杀人般的目光,给她传音道:“我们先说好,在这里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只要能出去,做什么都可以。”
    羲九歌轻嗤一声,颇有风骨回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才不会做这种没骨气的事。”
    “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要是不答应我,那我就去捣乱,势必让你拿不到岁考第一。”
    羲九歌眯眼,语气十分危险:“你疯了吗?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黎寒光眨眨眼,诚实而无辜道,“反正我又拿不到第一,能拉下历年榜首陪我,也不亏。”
    黎寒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羲九歌气得牙痒,但是她相信这个疯子做得出来。羲九歌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放手。”
    “谢神女。”
    黎寒光终于松开她腰侧的钳制,羲九歌冷着脸站起来。他们两人的对话全靠传音,外人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跪在他们前面的人看到他们两人的动作,问:“你们是夫妻吗?”
    黎寒光和羲九歌怔了一下,随即两人一起开口:“是。”
    “不是。”
    黎寒光看了眼羲九歌,笑着对路人解释:“她比较容易害羞。”
    羲九歌笑了笑,温柔地去掐黎寒光的胳膊,黎寒光轻轻覆住她的手,目光柔情似水。路人看着面前这对小情侣,心想男方温柔体贴,女方腼腆娇怯,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
    路人一脸了然地问:“你们应当是新来永安城的吧。”
    黎寒光忍着胳膊上的痛,面不改色反问:“兄台为何这样说?”
    “你们肯定是新来的。”路人道,“永安城所有人都知根知底,像你们这样出挑的夫妻,没道理籍籍无名。你们从哪里搬来的?”
    搬?看来永安城之外,还有其他城池,黎寒光谨慎筛选着信息,含糊道:“从西边。她想要游历四方,我们便出来走走。”
    “西边啊,应当是永乐城吧。”路人道,“那你们来永安城可算来对了,我们圣使公正严明,刑罚严厉,城中安居乐业,人心纯洁,已许多年没有遇到过天罚了。这次如意楼是十来年头一次天降异相,所以圣使才这么重视。不过你们放心,圣使肯定严惩不贷,你们可以安心留在永安城,等以后生下孩子,还能去圣府领赏呢。”
    羲九歌也不知道话题怎么歪到生孩子上,她放弃较真,问:“刚才的天罚是怎么回事?”
    路人耸耸肩:“谁知道呢,估计和前几任一样,这一任掌柜也对如意楼生出贪婪之心,想偷偷昧私产了吧。唉,夏荣平日看着挺刚正不阿,没想到他也心性不坚。”
    羲九歌听到这话觉得说不出的奇怪,问:“如意楼不是掌柜的产业吗?”
    “当然不是啊。”路人诧异地看着他们,“永安城一切为公,所有钱财都是大家共有的,掌柜不过替大家伙管着如意楼罢了。”
    这句话极大冲击了羲九歌和黎寒光的认知,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黎寒光谨慎问:“那街上这些房屋……”
    “也都是大家的。”路人拍了下脑门,热情道,“哎呦,瞧我,说的太认真,都忘了天快黑了。你们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吧,你们找到住所了吗?”
    黎寒光缓慢摇头,路人指向一个方向,道:“那你们去那边看看,那面是居住区,你们喜欢哪座府邸,直接推门进去就好了。”
    黎寒光问:“如果里面有人呢?”
    路人听到这个问题很诧异,理所应当道:“天下大同,百姓一家,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一座房子而已,哪分什么你我?喜欢便是有缘,加入他们的家庭,大家热热闹闹住在一起多好。”
    羲九歌和黎寒光理解不了,但都大受震惊。羲九歌问:“如果财物都是公有的,那皇帝怎么办?”
    路人一听,嗤道:“要皇帝做什么?他们不会种地也不会织布,只会享乐和生孩子,吃着百姓的供奉,却还看不起百姓。这群毫无用处的蛀虫,为什么要浪费粮食供奉他们?”
    黎寒光先前一直维持着假笑,听到这话,难得生出些许赞同。他原本觉得石画的主人很奇怪,创造了这样一个荒诞诡异的世界,细思根本站不住脚。但现在,他有点想认识这个人了。
    而羲九歌作为路人口中的帝室贵族,听到这话很是一怔。她本能想要反驳,然而回想她身边的同学,比如姬高辛、姬宁姒……她竟然说不出辩驳的话。
    是啊,五帝的存在,到底有什么用?
    羲九歌问:“如果没有皇帝,如何管理这个国家?”
    路人说:“只要所有人勤劳诚实、一心向善,世上便不会发生坏事,自然也不需要管理。天下皆是一家,家人之间永远不会背叛,根本不需要国家。”
    羲九歌大受冲击,黎寒光看羲九歌情绪不对,赶紧向路人道谢,拉着她离开。
    之后一路羲九歌格外沉默,黎寒光装作不知,他怕暴露外来者的身份,挑选不同的人询问。好在街上的人都很热情,像是生怕被视为不善良一样,争先恐后地为他们领路、答疑、帮忙,甚至还有好心人盛情邀请去他们家住。
    黎寒光婉拒,经过漫长的拼凑,他终于明白自己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中了。
    这个世界和三界格局很像,但是没有天界、人界之分,人神混居在一起。也没有魔界,此时的地面是一块完整的大陆,天地间畅通无阻,神仙可以随时下凡,凡人只要能登上天梯,也可以去天上居住。
    这里没有帝王、国家,真正意义上天下为公,夜不闭户。城池里没有贫富之别也没有尊卑之分,所有财产都是大家的,每个人想做什么职业就可以做什么职业,需要什么物资就可以分配什么物资,唯一的要求就是善良。
    因为世人一切都是上天赐予的,所以在天面前他们要坦诚。如果不善,比如生出妒忌、贪婪、懒惰、自私等恶念,会惹怒天道,降下天罚。这种时候,圣使便应当站出来,替天行道。
    圣使是天道派来的使者,负责引导世人向善,在世人误入歧途时予以提醒。如果此人还执迷不悟,那就只能杀掉,来减轻天地间的罪孽。
    黎寒光最终没有选择“加入”一个家庭,他也不是很想住得好好的,突然有一个人跑过来,要“加入”他们的家。他再三挑选,找了一个偏僻隐蔽的住宅,确保除他之外,其他人很难找到,这才谨慎住下。
    因为财产共有,所以任何地方都没有锁,黎寒光只能虚掩了门,好歹聊胜于无。他检查了院内各个角落,确定没有窃听阵法后,才在院落外捏了一个隐蔽的隔音法阵。
    做完这一切后,黎寒光回到屋内。他扶着衣袖,不紧不慢倒了杯水,轻轻放到羲九歌面前:“一个画中世界,我们遇到的人说不定都是假的,他们说的话,不要当真。”
    羲九歌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昏沉沉的暮色,问:“你觉得,天界真的需要五帝吗?”
    黎寒光摇头轻笑,他就知道,她肯定钻牛角尖了。自从第一个路人说了皇帝无用那番话后,她就格外沉默。
    多么可笑,玄帝自己都没有反省过他有没有为天下生灵做过实事,她一个不掌权、不敛财、全部时间都为了满足他人期待的神女,却在反思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多余。
    黎寒光说:“这只是一幅画,他们都是假的。”
    “可道理总归是真的。”
    黎寒光看着她消沉黯淡的眼睛,再一次败下阵来。其实他不应该表态,在任何时候,表达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可是他不忍心。她那么努力成为一个世人眼中的美好神女,为此坚定不移、不知疲惫,哪怕前世被他兵临城下,她依然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义的。
    他不忍心她眼中的光熄灭。既然是太阳,就应该永远耀眼,永不坠落。
    黎寒光慢慢说:“天界不需要五帝,但是,并不代表这种天下大公、无为而治的方法是对的。不允许恶,以道德治国,只会诱发更大的恶。”
    羲九歌听到这番话一点都不意外,前世他后期的作为已足以证明他的想法。曾经羲九歌能坚定不移地指责他是乱臣贼子,现在,她开始迟疑了。
    究竟是他犯上作乱,不忠不孝,还是他顺天应命,推翻了腐朽的前朝君王?
    羲九歌对黎寒光一直存有偏见,她知道他后期会作恶,所以最开始想杀死他,后来想引渡他,说白了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心态,她自认为是在拯救他。羲九歌头一次放下成见,以平等的心态和黎寒光交流:“你为什么觉得五帝是多余的?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推翻他们,你会怎么做?”
    黎寒光默了片刻,笑道:“神女,这些话大逆不道,你是在给我挖坑。”
    “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羲九歌正色道,“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立誓。”
    羲九歌见他不动,正要抬起手掌发誓,被他飞快握住手心:“不用。”
    黎寒光盯着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她看不懂的情愫:“我相信你。”
    这可能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想要了解他。而且黎寒光知道,她问的是另一个“黎寒光”。
    黎寒光明白他说这些话愚蠢又危险,除了过早暴露自己没有任何用处,但他还是忍不住。这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的想法,这一刻他是千年之后篡位自立、闯入她新婚洞房的帝寒光,而不是现在这个披着失忆的皮,满口谎言的骗子。
    黎寒光给自己倒了杯茶,握在指尖缓慢摩挲:“现在我无权无势,说这些话显得很自大。但如果我有这个机会,我会。”
    羲九歌问:“为什么?”
    “建功立业,改朝换代,哪需要什么为什么呢?”黎寒光问,“神女,你杀过人吗?”
    “杀过。”羲九歌毫不犹豫答道,“但我所杀之人,皆是恶人。我杀了他们,是除魔卫道。”
    黎寒光短促地笑了声,说:“而我不一样,我所杀之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慈爱的父亲也有怀孕的母亲,我杀他们不因为对错,只是因为他们威胁到我。今日我不杀他们,明日便是他们杀我。若我有选择颠覆五帝,必然也是类似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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