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的是,这个地方,会让她想起故里山水,想起曾经无忧无虑的岁月。虽然她知道,她此后的人生,已与曾经的好友天差地别。可是,在想念的时候,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她会来这里坐一坐,去获得一些独自前行的勇气。
    清词欣慰,她的纭儿,就是这般,无论是甚么样的环境,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
    两人随便找了一处溪前的白石坐了下来,彼此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并没察觉坐的位置正对着小楼的窗户。
    楼上帘栊低垂,寂无人声。
    *
    孟清词攒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子都顾不上说,拉着顾纭的手,只觉比在闺中时粗糙很多,她既心疼又气愤:“纭儿,你受苦了,她一直这么欺负你么?”
    这个她指的是孙侧妃。
    顾纭却对这些并不在意,她关心的是孟清词怎么来到京城,来到睿王府,她问:“阿词,你怎么来了京城?又怎么这副装扮?”
    两人异口同声发问,又都停了下来,四目相似,不禁都笑了起来。
    真好,原来旧时的默契,一直都在。
    “你先说。”清词急道,王府里干粗活的小厮和丫头都去哪了,这不就是孙侧妃故意折磨人吗?
    “她也就这些法子了。”顾纭不想让清词担心,轻描淡写道:“侧妃性子说的好听是鲁直,不好听是莽撞。但与这样的人相处,她心里想什么,你便轻易可以看得出来,是以只要小心些,也没什么。”
    “何况,侧妃有个好父亲。”
    孟清词知道,孙侧妃的父亲这几年官运亨通,已升至湖广总督,是皇上的心腹之臣。她有些沉默,顾纭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希望她想法子为她出头。
    “你还没和我说呢?你怎么来的京城?”顾纭问。
    在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面前谈起这个话题,清词微有羞涩:“纭儿,我嫁人了,夫家便是定国公府。”
    顾纭一愣,她当然听说过定国公府,可并没有敢肖想好友能够嫁入这样显赫的门第。
    她欲言又止:“我还以为......“
    清词明白顾纭的意思,她摇头道:“宋师兄是至诚君子,从来拿我当妹妹看的。”
    顾纭垂眸,捡着地上的小小石子:“伯父......一直拿当他子婿待的。”
    生离死别之后,在怎样的困顿中,只要她想到,她的挚友与她曾仰慕的男子在一起,想到他们彼此相伴,白头偕老,于她而言,便是艰难岁月里无声的安慰和力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曾听清词读《诗经》,彼时入了耳,未入心,却不知为何,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常想到这段诗,想到那个如一束阳光般映照她生命的谦谦君子。
    阿词才情四溢,温柔又洒脱,蕴之学富五车,出口成章,他们两个,才是最最匹配的一对。
    清词执了顾纭的手,低低道:“我们都从未忘记你。”
    所以,我们怎么能忘却了那段共同度过的青春年华,心安理得的在一起。
    父亲不知宋师兄与纭儿早两情相悦,只是碍于年少矜持未能挑明,确实动过这个心思。可自从那一夜,她看见被烈火焚烧后,一片狼藉的顾家前,那个沉痛而萧瑟的男子身影,她便知,嫁与宋蕴之,对他们二人而言,都是最痛苦的凌迟。
    况且,她一直视他为兄长,知他对顾纭用情至深,无论如何,不能趁虚而入。
    还没待她想清楚怎么拒绝,师兄已先找到了她。他消瘦了许多,纵然身形仍挺拔如竹,掩不住面色的憔悴,开口便是:“阿词,抱歉。”
    他神色愧疚:“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正因此,我不能明知心里住着一个女子,还忝颜上门求亲。”
    “那样对你,对她,都不公平。”
    师兄的话与她所想不约而同。
    她如释重负:“其实我也是不愿的,宋师兄。”
    她道:“我有时想,若是可以一直不嫁人就好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世上,男婚女嫁就成了必须。一个女子若是不嫁人,周围的人便会以怪异的眼光看着她,猜测着她是不是有什么隐疾。男子的境遇许会稍微好一些,可是除非你一走了之,否则你便逃不掉被催婚的命运。”她有些苦恼。
    “而且,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因为这个原因而必须生活在一起,真的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师兄轻轻笑了,笑容淡薄得如薄暮的夕阳,他道:“大昏,万世之嗣也。这是圣人的原话,也是世人奉行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师兄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她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清词未来的夫君,必得是我喜欢的人,也需得对我一心一意,这样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嫁他。”
    “我不想只做某人相敬如宾的妻子,去获得一个贤妻良母的认可,为他打理后宅,照顾子女和妾室,为他失去了自己,最后仅仅在家族牌位上留下一个名字,供后代子孙祭祀。”
    她的话音一落,师兄的笑容更真切了些,他抚了抚她的头,不乏欣赏:“小师妹长大了。”
    他目光悠远:“愚兄懂你的意思。因我也是这般想法。”
    她惊讶:“可是伯母,一直盼着你成家.....”
    师兄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我怕是只能让母亲失望了。
    “那师兄打算怎么办?”
    第二十二章
    “自然是用余生的时间找到她。”师兄的声音低而坚毅,蕴含着深深的痛苦和自责,“纭娘落到如此境地,都是我太无能的缘故。”
    “为了她,我会去考取功名,去求得权力,去走到高位,去得到那......能够保护她的力量。”
    她动了动唇:“若是.......”她当时尚不知顾家犯了什么事,但却隐约听说这种犯事的女子,多半是要入贱籍的。
    师兄,会接受这样身份的顾纭吗?
    “若是她沦落在风尘之所,便赎她娶她,若是她已成亲生子,便以兄长的名义照顾她,守护她。若是......”师兄的话,掷地有声,却仍然哽咽了下,跳过了那个字眼。
    “她是我见过的最坚韧的女孩子,她不会那么轻易放弃自己。”
    清词转述了宋蕴之的话,一字不漏。
    顾纭怔怔半晌,细长的手指捂住了脸,她的肩膀颤抖,她没有出声,却有泪水不断顺着指缝透了出来,滴落在青色的衣襟上,淌开一朵一朵淡色的小花。
    “师兄若是知道我寻到了你,不知会有多欢喜。”清词感慨,她揽过顾纭纤瘦的肩,如小时那般亲密。
    “哦,对了,”她拉下顾纭的手,从怀中掏出帕子为她擦了擦泪:“宋伯母去世后,师兄已守足了三年孝,不日即将抵京,我听我父亲提过,师兄这三年异常刻苦,没有片刻放松。”
    “以师兄的才华,必能蟾宫折桂,你们二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顾纭含着泪噗哧一笑,以手作拳,锤了锤清词,神色却有些黯然,她叹息道:“他有大好前程,我却是因罪没入宫中,也是父母亲人俱亡的不祥之人。”
    “阿词,他娶我,不但于他今后毫无助益,还会遭受同僚的议论和嘲笑。我若是为他好,便不应再纠缠他。我们之间,已经无缘了。”
    “无论你怎样,师兄他必是甘之如饴。”清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她对宋蕴之有信心。
    清词握住顾纭的手,恳切道:“纭儿,你无需妄自菲薄。从青州到王府的一路艰辛,你轻描淡写。可是我知道,这里面怎会有那么多巧合?”
    “在我和师兄眼里,你一直都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这样的你,在我看来,其实是师兄高攀了呢。”
    “不说他了,你嫁到国公府,世子待你如何?”顾纭不置可否地转了话题。
    “他待我很好。”孟清词错过顾纭殷切的目光,她想,她和萧珩的关系,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和顾纭挑明,如今提起,不过徒让她担心。
    她心中有些酸涩,那日师兄还说,“若是小师妹将来遇上心仪之人,一定要带给愚兄看一眼,看他能不能配得上小师妹。”
    后来,她遇上了心仪之人,但良人虽好,奈何早已心有所属。
    “那便好。”顾纭细细端详着清词,用手搓了搓她的脸,看着指尖上的灰,才恍然大悟:“我说怎么一直觉得你的脸色暗暗的,这是抹了什么吗?”
    “还不是为了见你。”清词嗔道,她三言两语说了自己是如何通过嘉阳公主才找到她。
    顾纭放下心来,语气焉有荣焉:“天下哪个男子会不喜欢我们阿词呢?长得又美,又有才华。”
    她肯定地说道:“若是不喜欢,定是眼睛瞎了。”
    “也就你觉得我这般好。”清词眨了眨眼,笑得开心:“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很好。”她摸了摸顾纭的脸,心疼道:“倒是你,被磋磨得这般憔悴。”
    顾纭眯眼一笑,用帕子蘸了流水在脸上搓了搓,下巴有什么东西簌簌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细嫩白皙的肌肤。
    “哦?哦!”清词亦是恍然大悟,又问:“你这是何时学的这本事?这是用的什么?”
    “脸上厚厚用了黄粉,留了厚厚的刘海,刻意画淡了眉毛。”顾纭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她这几年,为了保护自己,也是想了很多法子。她这一手化妆术是之前在宫中时,机缘巧合一个老宫女教授的,她对孟清词向来不藏私,只重逢时间宝贵,不是说这个的场合。
    “这几年,你便是一直这样过来的么?”孟清词为好友的遭遇难过。
    “王爷不好女色,只是侧妃未免想多了些。”顾纭笑了笑。
    她看了看渐渐西移的金乌,拉起还恋恋不舍的孟清词:“来不及说了,阿词,今日能再见你,我很高兴。”她郑重了神情,严肃道:“只是,以你的身份,不要再来了。”
    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夕阳下,笑容是惊心动魄的美丽:“今日我既知你过得很好,他也很好,于我,已是心满意足。”
    “至于我,我要走的路,已与你们不再重合。相信我也会好好的,我们彼此在心里惦念,就不要再见面了吧。”
    清词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顾纭抿着唇,看她如此伤心,不禁自责话说得重了,跺脚道:“我是为了你好!你一个世子夫人,冒充丫鬟混入王府,若是让你的夫君知道,如何是好?京中高门规矩诸多,你本就是高嫁,唉,你......”
    “我虽素日不在意,可也知睿王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你实是不该来的。”
    清词破涕为笑:“他若是因此责骂我,我便与他和离,我想法子把你从王府赎出来,咱们从此在一块儿。”
    “尽说孩子气的话。”顾纭取帕子为她擦泪,无奈道:“好好好,咱们且不说这个,只是现在时候真的不早了,再不回去,被人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清词一笑,握住了顾纭的手:“纭儿,既如此,你且安心,我来想办法。”
    *
    赵恂今日没有出去谈诗论文,礼贤下士的心思,但碍于邓王妃那双饱含着担忧和歉疚的泪眼,他不想她太过自责,还是步出了乐道堂。
    本来这就是筹谋大事的掩饰。身为人父,嫡子的接连夭折,他的悲痛不比妻子轻,是以他这些日子无心于此,索性去了后院的书阁,寻一处安静之所。
    今日的阳光却好,透过半卷竹帘洒入室内,一室斑驳中,他本已昏昏欲睡,却于一瞥之际,看见正对着书阁的大块白石上,坐着两个侍女。
    两人形容亲密,却神经兮兮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个着绿的,看衣服的颜色样式,是自家府里的,那个着粉的,却不知是哪家的。
    赵恂素日并不在这些地方留心。
    然而,自家的侍女与外府的侍女私相授受,是大忌。
    他正要命人训斥一番打发走,却见那着粉的侍女从怀中取出帕子,为那着绿的侍女擦了擦泪。帕子的料子在日色下流光溢彩,如水银倾泻入他的眼。
    是千金难买的鲛绡帕,赵恂眯了眼。
    他之所以有印象,是因去年奉父皇之命,督查江南织造局,恶补了这方面的知识,知道这种料子向来是贡品。
    有趣,一个普通的侍女身上,竟藏着如此金贵之物,而她并不顾惜,擦了擦泪便草草折成一团塞在袖中。
    他尚未来得及深思,接下来的事更令他瞠目结舌。
    两个侍女互相揉搓了彼此的脸,彼此的脸上都呈现出一小块截然不同的肤色,又互相看看,露出狡黠的笑意。
    他这才仔细看向两个侍女,发现即便刻意遮掩了面容,两个人也是气质不俗,一举一动自有风仪。
    秋日,澄阳,碧叶,白石,神秘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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