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珊兰从背脊升腾起的寒意一直到四肢百骸,让她僵硬,让她震惊。
    所以郑蔚在去长宁镇之前,是已将一切都已预料,甚至安排好了后事。
    “爷说,长宁镇是时疫,如果他没出来,必是染了疫症,如他这般,是连尸首都回不来的,会一把火,与染疫的人一同烧了,再无痕迹。他求姑娘,求姑娘忘了他做的恶……”
    胡珊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冷笑:
    “呵,怎么可能?”
    胡珊兰浑身发抖,心里的愤怒和糟乱搅的她无法安生。
    沈润只停留了半日就又走了,但却不是去长宁镇。
    在胡珊兰离开后,长宁镇又爆发了一次动乱。
    城隍庙那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住在中间那道街,应招给城隍庙这边做饭送饭的镇民感染的也越来越多了,哪怕捂的严实,撒了石灰,只是把饭送到城隍庙门口就走,但还是感染了。
    这些人满怀怨恨,煽动城隍庙染疫的镇民,在这日夜里,防护疏漏的时候,往中间那道街冲去。他们咋开门,见人就往身上扑,还有些人直冲最南边的那道街。
    郑蔚发热咳嗽,身上已经起了些许红疹,听见响动立刻捂好自己出来,但情形已经失控了。
    把总领军持刀入镇,无论怎样驱赶,这些镇民悍不畏死,只往人身上扑,要扯下面巾!把总无奈之下,在混乱中依照郑蔚的手势杀了两个人,这些人才总算在惊恐之下停住了。
    郑蔚咳嗽几声,声嘶力竭道:
    “也有人染疫数日不曾丧命,有郎中在,还有活命的可能!但若如此,只有死路一条!”
    “凭什么别人都好好儿的!我们就要死!”
    “难道这些人不是你们的亲眷邻里?就不盼着能安生活命?”
    “郑大人何必说这些话?你们这些做官当兵的,不是守在镇外,就是住在客栈,一个个把自己护的好好儿的……”
    郑蔚一把掀开面巾,露出生了红疹的颈子,从兵卒手中夺过一支火把,让人清晰的瞧见。镇民顿时愕然惊住,郑蔚的眼神无比坚定:
    “要生,一起生。要死,我与你们一同死。”
    第四十三章 长宁镇
    场面静默, 许久之后,人群中生出了几许呜咽,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 最终变成了一股声浪极大的嚎啕。
    染病和没染病的镇民们都长久的浸染在恐惧中, 他们害怕镇守的兵卒, 却更害怕这些兵卒的离开, 让他们成为被放弃的人。谁不想活?谁都怕死路一条。
    “好了,大家都先回去吧。”
    郑蔚咳嗽起来,方才还躁动□□的镇民, 这时候擦了眼泪期期艾艾道:
    “郑大人,您,您要保重。”
    郑蔚若死了,就再不会有一个当官的进来了。那么没人知道镇里的情形, 没人与外头要药要粮,安置内里,他们只怕更别想活命了。
    “我们都不会死的。”
    郑蔚眼瞳晶亮, 让人看着越发心里安生。
    当兵卒将人疏散,郑蔚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 远远的与把总道:
    “安排几个人守在镇东的水井,将三位先生请过去,查看水井。”
    把总不解, 郑蔚只摆手:
    “你去吧,或许很快就有结果了。”
    把总连夜安排。
    几位郎中因是镇里最大的希望, 所以虽然一直住在中间这到街, 但饮食一概小心。两位游医得了消息立刻去水井, 镇上的年轻郎中到客栈来见郑蔚。
    诊脉过后, 年轻郎中犯难的咂舌。
    “怎么?”
    “症状像极了时疫, 可这脉看起来,就是古怪。依照时疫下的药物,对于病症的治疗效果并不好。”
    郑蔚试探道:
    “若是药物呢?”
    郎中不解,郑蔚又道:
    “若是有人投毒……”
    郎中怔怔的,忽的站起来:
    “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
    他激动的满脸涨的通红,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因为寻找到了突破的契机。
    “先生不妨从这个角度重新思考。”
    郎中连连点头,话也顾不得再说,脚步凌乱而快速的离开了。
    沈润走后,胡珊兰没了消息的来源,对于长宁镇的事情一概无知,人瞧着越来越平静,但自己却知道,心是越来越糟乱的。
    她脑海中无数次回想郑蔚将她拽开的场景,以及沈润告诉他,郑蔚染疫无法离开长宁镇的话。
    以命换命。
    然后不可避免的,郑蔚为她抵挡陶知州的刀,在深夜守护倒下呕血的情形都一一浮现,然而最终也想到了寿宴那日,郑蔚倒在郑昶的刀下的场面。
    固然是为着救她,但那日发生的事情,却是在他的推波助澜下。
    胡珊兰直到现在,哪怕心头糟乱,却奇异的忽然可以冷静去回想那日的事情了。
    郑蔚受伤后晏深带着那么多同窗来了,撞破郑昶对她不轨,撞破郑昶服食五石散。郑蔚最先的计划,应当是与晏深一同来的,但他提前了。他身受重伤,所以晏深来看他的时候,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气急败坏。
    想到这里,胡珊兰的心越发的静了。
    即便如此,但那又如何呢?毕竟整件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下,只除了郑昶的那把刀。一切都归咎于郑昶的恶念,可郑蔚对于人心的拿捏实在太过稳准,郑昶会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计算里。
    他如果后悔的更早些,即便没有阻止她进后花园,但只要再早一些将她带走。或者郑瑾如同郑昶一样,没有那么细密的心机,郑蔚的那些心思谋划,她只怕就要永远的蒙在鼓里了。
    那么如今她会在做什么?
    他娶高门嫡妻,步步高升,而她心怀感念的给他做妾,一腔情真的对待他。
    想到这儿,胡珊兰竟笑了一下,然而笑过之后一阵恶心,心越来越凉。
    只有不时的提醒自己,才能让自己不再犯蠢。
    恩要记,但教训也永远不能忘。
    胡珊兰离开的第九日,郑蔚将镇东的水井管控起来之后,城隍庙的镇民果然没有再恶化,中间那道街的人,也没有再染疫症。
    由此郑蔚已经可以推断,这不是时疫,而是投毒。
    把总拿着郑蔚的牙牌迅速前往昴城,那位芗城县令自始至终的逃避,让郑蔚也已经放弃了他。
    霍知州看着郑蔚的信,忽就站起来了,心底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他即刻安排人去召集郎中,依照郑蔚信中所说采买药物,以及粮食布匹。并立刻写了上书的折子。
    从长宁镇出现疑似时疫遭遇封镇到如今,已过去将近两个月,时节也已从盛夏入秋。
    霍知州见到郑蔚的时候,他病症尚算稳定,但却并不轻。
    长宁镇百姓得知是有人投毒而非时疫时,亦是喜极而泣。被分隔的镇民四下奔走寻找亲眷,哪怕瞧着狼狈至极,也再不畏惧,抱头痛哭。
    郑蔚也去了面巾,站在城隍庙外看着他们,清浅的笑。
    这种时候,哭与笑竟能如此相洽的融合。
    短暂的激越过后,便有人叫了声郑大人,朝郑蔚跪下了。于是接二连三,城隍庙外跪倒了一片百姓。郑蔚怔了怔,忙叫人都起来。
    霍知州进镇之后,就瞧见了这一幕。
    他笑容凝了凝,之后神色如常。郑蔚看到他来,见礼过后回禀此间事态,得知霍知州带来了长宁镇需要的药物和郎中,以及粮食布匹等物,他示意把总告知百姓,百姓又一叠声的感念霍知州,跪了一地。
    霍知州看着郑蔚,心绪复杂。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郑蔚在此间的声望,只怕是谁也难敌了。
    虽霍知州来了,但郑蔚也并没就离开,而是继续之前的调查。追根溯源之下,很快查到了几个可疑之人。眼见要有结果的时候,他却把事情留给霍知州了。
    这份人情可不小,霍知州看着郑蔚留下的书册,心里明镜似的。
    把总亲自驾车送郑蔚回昴城,听他在马车里咳嗽,把总不解:
    “郑大人,这档口该留着,查出到底是哪个狗贼下的毒才是,您都查到这地步了,怎么偏就这时候要走呢?何况您这身子,也该在镇上等等,好些了再走。”
    “镇上中毒的百姓很多,我留下,是与他们抢时机。等回了昴城,多少郎中不能瞧。”
    把总感叹:
    “郑大人,您这心啊,真是……”
    把总是粗人,想不出形容的话,终归就是好。但他不知道郑蔚早就归心似箭,迫切的想要看看胡珊兰。但镇民信任他,几次求他不要走,他也顺带把事情做到这样的地步,与新任知州把情分建起来,往后才能在泽安州立起来,才能更好的庇护胡珊兰。
    到昴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没人知道他会回来,他带着镇上郎中开的药方,先寻个了医馆买了药,才让把总把他送回家。
    路过胡珊兰家的时候,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就觉着踏实。
    阿瓜开门见是郑蔚,愣怔一下就抱着郑蔚大腿嚎哭起来。荣寿瞧着好笑,但笑着笑着眼底就有泪花。他接了药去,踢了阿瓜一脚:
    “还不给爷熬药去!”
    郑蔚咳嗽,还有点发热。
    也是巧了,那日去南边诊脉之前,郑蔚喝了给城隍庙做饭的人送来的水,水是从镇东水井打的,刚好出了那样的事,第二天他就开始发热气闷,紧接着出了红疹,还只当是染了疫症。
    在长宁镇吃了几天药,那些症状已然减轻,红疹在慢慢褪去,只还有些咳嗽。
    郑蔚今日睡的很早,在长宁镇这些日子一人统筹操持,确实是累坏了。
    这一觉郑蔚直睡到第二天午后,起身后洗漱休整,就往州府去了。
    霍知州如今在长宁镇主持大局,朱同知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就去看他。见了他,比自己立功还要高兴。
    “霍知州已经上了两道折子了,一道诉清长宁镇事宜,还一道是特特给你请功的。长宁镇的事你功不可没。”
    但郑蔚更担心的还是陶知州的事,朱同知听他问了便道:
    “听说还在候审。”
    郑蔚只担心有王家保着,陶知州还能保有一息,贼心不死伺机报复,胡珊兰总还是有危险的。他想了想,还是给晏深写了封信。
    堆积的公务不少,郑蔚处置完,天色已经暗了,阿瓜再三催促,他掐算着时辰出来,经过浣花布庄的时候,就见已经上锁了,不禁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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