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顾云嫆才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在这个大景朝,主子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发卖、打杀什么的,全都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在这些人的心中,奴婢的命就不是命!
    这一点让她难以苟同。
    第076章
    “二十杖实在太重。”顾云嫆正色道,一派义正言辞,光风霁月。
    就是坐牢也有个刑期,流放三千里也不至于要了一个人的命。
    顾太夫人怔了怔,想着顾云嫆只是一个小姑娘家家,心软也是难免的。
    以为顾太夫人在犹豫,素娘灰败的眼底又升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颤颤巍巍。
    “三妹妹,此言差矣。”
    一个温婉的女音坚定地反驳道,声音不轻不重,却是掷地有声。
    顾云嫆错愕地朝顾云真的方向望去。
    顾云真定定地注视着顾云嫆,有条不紊地说道:“素娘奴犯主,下犯上,若不能重罚以儆效尤,那岂不是人人有学有样?!”
    随着顾云真这一字字、一句句,顾云嫆眼里的震惊更浓了,似乎不认识她了。
    顾云真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来对下人也是再和善不过,顾云嫆以为至少她会站自己这边,她会和自己一样。
    顾云嫆神情怔怔地问道:“大姐也觉得她该打?”
    “当然。”顾云真肯定地颔首。
    她抬手指向了屋外泪眼朦胧的素娘,坚定地说道:“祖父曾言,御下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切不可私心作祟,是非不分。”
    “三妹妹可有私心?”
    她的语调始终保持温和,可这最后一句透出的意思却如利剑般。
    “……”顾云嫆双眼睁得更大,仿佛身上的某个隐疾忽然被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顾云嫆下意识地想说没有,话到嘴边,又迟疑了,表情纠结。
    顾太夫人按了按她的手心,用安抚的眼神看着她,意思是,祖母心里有数。
    顾云嫆抿着唇,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东西在眼底急速翻涌着,在眉宇之间荡起悲凉的情绪,最终没有说话。
    而素娘如坠冰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浇熄,好像丢了魂似的,忘了挣扎。
    那几个婆子动作粗鲁地把素娘拖到了院子口。
    顾云嫆扶着顾太夫人在堂屋的上首坐下,不着痕迹地一会儿看看一脸坦然的顾云真,一会儿又看着早已坐下喝茶,仿佛对结果并不在意的顾燕飞。
    她的眸光急速地闪烁了好几下,心口憋着一团气,扪心自问:到底是自己有私心,还是她们太过残忍?
    这一刻,顾云嫆第一次有了格格不入的感觉,第一次有了一种深刻的认知:她与她们是不一样的……
    “啪!”
    外面传来的板子声让顾云嫆一下子惊醒过来,寻声望去。
    足有手臂粗的棍棒打在皮肉上啪啪作响,一下接着一下,每一记棍棒都打得结结实实,毫不留情,伴着婆子响亮的记数声:“一、二、三……”
    素娘被扒下裤子压在一条长凳上,发髻凌乱地散了大半,连发簪也掉在了地上,仿佛一个形容狼狈的疯妇。
    她嘴里发出吃痛的惨叫声,声声凄厉,如同一根根细针刺向顾云嫆心口最柔软的位置。
    素娘无论有再多的过错,于自己,她都是一个好母亲。
    顾云嫆垂下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她柔嫩的掌心,手指的骨节隐隐发白。
    顾太夫人也看到了顾云嫆的异状,心里叹息:她的嫆姐儿还是太心软了。她以后嫁入康王府,也终究要面对这些的。
    顾太夫人沉默地一挥手,李嬷嬷立即心领神会,把周围的闲杂人等全都遣退了。
    堂屋里,只剩下了顾太夫人和顾燕飞她们祖孙四人。
    外面的棍棒声与素娘的惨叫声不曾停歇,衬得屋内气氛沉重。
    顾太夫人不冷不热地说道:“燕飞,我知道你怨恨素娘,这也是人之常情,今天祖母就让你出一口气。”
    “但是……”
    她陡然间语声一冷,接着道:“素娘固然有错,你也要记住当年扬州兵荒马乱,是她从刀山血海里才拼出了一条生路,把你带出扬州……”
    “她是有错,可她救了你,养大你,你也应该要感恩,一个姑娘家家,不能戾气这么重,滥造杀戮,也免得报应到自己身上。”
    她这番话字字诛心,明显是在敲打顾燕飞,又同时恩威并施地赏了顾燕飞一颗甜枣,让她适可而止。
    “十一、十二……”外面的数数声不曾间断,清晰地传进屋。
    素娘的惨叫声越来越虚弱,裸露的臀部被棍棒打得又红又肿,外头一些年纪小的丫鬟已经不忍直视。
    顾燕飞淡淡一笑。
    顾太夫人想过顾燕飞会低头,也想过她会干脆甩脸子走人,不想顾燕飞竟微微颔首道:“领教诲了。”
    顾燕飞脸上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容,身子一歪手肘撑在茶几上,右手闲适地托着下巴,接着道:“太夫人的戾气也别太重,以免滥造杀戮,枉受报应。”
    顾太夫人顿时黑了脸,沉声斥道:“放肆!”
    她是她的祖母,是长辈,一个小辈竟然数落起长辈!真真不知礼数!
    顾燕飞自顾自地掰着手指,往下说:“今年六月,紫玉为太夫人剪指甲时,剪出了血,太夫人下令责打三十,紫玉被送回家后,重伤不愈,才及笄人就没了。”
    “去年十二月,二叔父书房里的侍书‘冲撞’了太夫人,太夫人下令把她灌哑发卖了出去。”
    “去年七月,内院大库房年久失修,又恰逢雷雨漏水,毁了不少料子,太夫人下令杖责当天守库房的何大年家的,生生把人给打得咽了气。”
    “……”
    顾燕飞这字字句句回荡在屋内,堂屋里的空气渐渐凝固,犹如暴风雨欲来。
    这时,外面的婆子也数到“二十”,棍棒声止,院外也同时安静了下来。素娘像一条死鱼似的瘫在长凳上,垂落的手臂在轻轻地颤抖着。
    屋内屋外,万籁俱寂。
    顾太夫人的脸色青了白,白了紫,色彩精彩变化着,顾燕飞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顾燕飞轻笑了一声,似真似假道:“有一件事刚刚卷碧没说错,我给大姐姐的那方子是凌霄真人给的。当年我在淮北时,凌霄真人不但给了这张养颜圣方,而且,还教了我一手算卦的本事。”
    “不如我给太夫人算上一卦?”
    第077章
    顾燕飞笑眯眯地一偏头,顾太夫人却是眉头蹙得更紧,不知道顾燕飞这丫头到底又在玩什么花样。
    迎上顾太夫人怒气冲冲的眼眸,顾燕飞抬手随意地以拇指掐了两下手指。
    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由她做来,莫名地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感觉。
    顾太夫人也曾看过一些道法高深的真人掐算,不由一怔:看这丫头的架式竟是像模像样的。
    审视间,就听顾燕飞抬眼看向自己道:“太夫人近日可做了噩梦?”
    顾太夫人双眸微微睁大,立刻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持有佛珠串的手剧烈地一颤。
    在梦中,她变成了一只任人鱼肉的猫,死状惨烈。
    那个梦后,她就时常做噩梦,有时候梦到自己死了,有时候梦到长子顾策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天,有时候又梦到次子顾简与几个孙辈也枉死……
    她一直在想,莫非是她从前杀猫伤了阴德?
    可是,顾燕飞又是怎么知道的?
    顾太夫人的眼神锐利异常。
    顾燕飞抚了下衣袖,从容不迫地又道:“梦境往往是一种预示。”
    “这噩梦是在提醒太夫人呢,可惜,太夫人视若罔顾,没有收敛。”
    “您滥造杀戮,看来是要报应到子孙身上了。”
    “二姐姐,你别再神神叨叨了,”顾云嫆在一旁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饶是她一向与人为善,八面玲珑,此刻面对顾燕飞,也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三妹妹你别插话。”顾云真温温柔柔地对顾云嫆训道,很有长姐风范。
    说完,她又认真地看着顾燕飞。
    “太夫人不信吗?”顾燕飞低低地笑了笑,抬手又掐指算了算,脸上那抹漫不经意的笑容更浓,“先是子,再是孙。”
    最后一个字宛如叹息。
    子?!顾太夫人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顾简等几个儿子的脸庞,脸色又是一变。
    顾燕飞的意思是,顾简他们会遭逢什么灾祸?!
    这丫头到底是在胡说八道,还是……
    思绪间,顾太夫人的视线正好落在窗外的几株红梅上。
    红梅娇艳,在寒风中开得如火如荼,往日里她觉得喜庆,此刻却觉得这片如血的艳红散发着一种不详的气息。
    顾云嫆心里对这些命术嗤之以鼻,尽量委婉地说道:“祖母,这是迷……”
    这是迷信,不可信。
    她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打断了:“不好了!”
    屋外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衣婆子,拔腿朝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断断续续地喊着:“太夫人!”
    守在屋外的李嬷嬷没敢拦来人,那青衣婆子双腿打战地走进了堂屋,对着顾太夫人行了个大礼:“太夫人,侯爷惊马了,摔伤了一条腿!”
    犹如一道惊雷炸响,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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