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李爱卿,你也太不小心了。”皇帝俯视着那名御史,幽幽叹道,“来人,把李爱卿送回去好好休息。”
    皇帝仿佛和事佬般将李御史的撞柱之举轻描淡写地带过,接着,他又当众吩咐大太监赵让道:“赵让,叫几个太医过去李爱卿府上看看,别摔坏了。”
    说这番话时,皇帝的神情语气都充满了关切与体恤。
    众臣倒也不意外,今上向来是个性子宽仁的人,也就是体弱多病了点。
    “哎——”皇帝又叹了口气。
    “李爱卿年纪大了,总是这样病病歪歪的,朕也实在不放心。”皇帝的手在龙椅的金漆扶手上随意地拍了两下,“这人生在世,身子康健最为重要,李爱卿不如致仕吧,过过含饴弄孙的清闲日子。”
    “……”跌坐在地的李御史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山羊胡子好一阵抖动。
    两边的队列中,好几个官员彼此交换着眼神,眼角抽了抽。
    李御使这也才三十几呢,哪里称得上年纪大。
    皇帝这不是在睁眼说瞎话吗?!
    “皇上说的对!”方怀睿二话不说地抚掌附和道,声如洪钟,响彻整个金銮殿。
    这一句话说出了盖棺定论的气势。
    卫国公韦诜露出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方怀睿,有那么一瞬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被调包了。
    奇了怪了,他这位小老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阿谀奉承了?
    方怀睿自然能感受到周围那一道道揣测震惊的目光,却只能当作没看到,心里苦得跟吃了黄连似的,有苦说不出,只能若无其事地站在金銮殿上,不露分毫异色。
    他既然已经上了大皇子的贼船,那也只能两眼一抹黑地走下去了。
    方怀睿在心里把庾氏又咒骂了一遍,正要再接再厉,就见前方一个形容焦虑的中年内侍气喘吁吁地快步走到了赵让的身边低语了几句,紧接着,赵让便过去附耳对着皇帝耳语起来:
    “……大公主她……快不行了。”
    赵让的声音低得只有皇帝能听到。
    皇帝唇角的笑意僵住了,眉头皱起,脸色大变。
    第195章
    安乐病了!
    皇帝只觉得耳边轰鸣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直接无视下方的满朝文武,毫不犹豫地起身就走,只留下一道行色匆匆的背影。
    赵让清了清嗓子,拖着长音对着群臣高声道:“退朝!”
    说完后,赵让也赶紧追着皇帝的步伐,疾步离开了金銮殿。
    下方的文武百官面面相看,都有些傻眼了。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让皇帝这般龙颜大变?!
    “哼!”
    一道不悦的冷哼声划破金銮殿上寂静的空气。
    五六个面容儒雅的文官拂袖而去,胡须飘飘,脊背笔直如松,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世家风骨。
    走过英国公方怀睿身边时,户部尚书王康尹冷冷地给了方怀睿一个冰冷的眼刀子。
    御史弹劾大皇子本来不关他英国公府的闲事,说穿了,英国公这厮也不过是记恨康王刺伤了他的儿子方明风,所以把这笔账也迁怒到了太后与世家的头上,存心要搅混一池水!
    方怀睿可不怕他王康尹,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那表情、眼神似在说,有本事咬我啊!
    真是莽夫!王康尹重重一拂袖,大步离去,心里多少也暗叹女色误国,康王为了区区一个顾家三姑娘就得罪了英国公府又是何必!
    后方,二十来个文官紧随其后,簇拥着前方的王康尹等人离开,自带一股子超尘脱俗的气势。
    今日的早朝才刚开始,就提前结束了。
    在场的大部分朝臣都没急着走,三三两两地议论纷纷,根本无人去理会摔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李御史,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卫国公韦诜伸臂拉了一把方怀睿,悄咪咪地凑过去问了他一句:“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积极?”
    他伸出一根食指了个方向,指的正是养心殿的方向。
    自打大皇子去岁回宫后,皇帝就搬到了乾清宫,把养心殿给了大皇子住。
    方怀睿的眼角抽了抽,眼底闪过一眼难尽的表情,粗声招呼韦诜道:“老哥,一起去喝一杯?”
    言下之意,私下再谈。
    韦诜拍了拍方怀睿宽厚的肩膀,哈哈大笑,朗声道:“走,本公请你去天音阁喝酒去。”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金銮殿外走去,声音渐远。
    交谈声隐隐约约地透过寒风传了过来:“老哥,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上怎么忽然……”
    “怕是安乐公主……”韦诜叹了口气。
    韦诜经常出入宫廷,认得那个来报信的内侍是景仁宫那边的。
    皇帝后宫的嫔妃不多,都是东宫时的旧人,膝下子嗣单薄,也就只得了一儿一女,皇帝一向视若珍宝。
    大公主安乐出生时,身子康健,可五年前突然得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了足足三个月,等病愈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之后,大公主就变得体弱多病,过去这五年来,数次病得奄奄一息,太医不得不隐晦地提醒皇帝要有心理准备。
    刚刚皇帝不惜丢下文武百官,就这么匆匆地离开,十有八九是大公主又病了。
    如同韦诜所料,皇帝确实去了景仁宫探望安乐公主。
    景仁宫内,一片愁云惨雾。
    一路上,宫人人战战兢兢地纷纷给皇帝行礼,皇帝视若无睹,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安乐的寝殿。
    身着白色中衣的安乐静静地躺在靠墙的榻上,这么个小小的人儿,被偌大的床榻衬得愈发娇小柔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伤到她似的。
    榻前,六七个满头大汗的太医全都屈膝跪在地上,一看到皇帝,太医们齐齐地磕头:“皇上恕罪。”
    跪在正中的太医令慌慌张张地作揖禀道:“皇上,大公主殿下……不好了。”
    “……”皇帝双目瞠大,简直不敢相信。
    女儿昨天还好好的,还来乾清宫逗他的鹦鹉玩。他们还说好了,等元宵节那天,他就带她偷溜出宫看花灯,怎么会忽然就不好了呢?
    “安乐!”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榻前,心痛地看着榻上的小姑娘,两眼泛红。
    小姑娘披散着一头长长的青丝,双眼紧闭,肌肤苍白,两颊潮红,口鼻间的呼吸非常艰难,似乎随时会喘不上气来似的。
    她惨白干燥的嘴唇上以及白色中衣的衣襟上都染了点点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痛……”
    小姑娘口中逸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声,艰难地抬手想要抓住什么,细细的手指轻轻颤动着。
    皇帝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似的,赶紧抓住了女儿颤抖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抚慰道:“安乐,朕在这里。”
    景仁宫的宫人们也都跪了一地,不敢抬头看皇帝。
    皇帝心痛难当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女儿,简直目眦欲裂,问那些宫人道:“到底怎么回事?公主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掌事宫女惶惶不安地说道:“回皇上,殿下一早起来还好好的,还吃了一碗小米粥、几个小笼包和枣泥核桃糕,又让奴婢推她去御花园散散步。”
    “奴婢还陪着殿下在御花园里折了几枝梅花,殿下说,等皇上下朝了,就去乾清宫,把梅花插到御书房去。”
    “可才折了两枝梅,殿下忽然就吐血了,还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掌事宫女的眼睛也红了,声音微颤,两眼盛满了晶莹的泪花。
    跪了一地的太医们额头的冷汗更密集了,好几人都以衣袖擦拭着汗水。大公主体弱多病,太医们都是景仁宫的常客,自然知道皇帝对这个宝贝女儿有多看重。
    “咳咳咳……”
    榻上的安乐突然咳嗽起来,紧接着,连四肢也急速地抽搐了起来,满额青筋暴出,从额角到脖颈都渗出点点冷汗。
    整个人似乎在承受着一种被撕裂的痛苦,颤抖的口唇间逸出虚弱无比的声音:“父……皇……”
    皇帝手足无措,急得快哭出来了,只能令宫女按住女儿的四肢,免得她因为抽搐而伤了自己。
    怎么办?皇帝的脑子一团乱,问道:“上清真人呢?
    第196章
    “还不赶紧去宣!”皇帝厉声吩咐道,平日里温和的声音此时难掩焦急与忧虑。
    “皇上,奴婢已经令人去宣过上清真人了,”掌事宫女忐忑地说道,“可是,说是真人的手断了。”
    手断了?!皇帝蹙眉凝眸,这也太突然了。
    大太监赵让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补了一句:“上清真人是庾家举荐的高人。”
    寝殿内,一时静寂下来。
    只有榻上安乐低低的、痛苦的呻吟声,以及炭盆中炭火燃烧的噼啪之声。
    “……”皇帝眉头紧皱,神色凝重,思绪回到了五年前。
    那个夏天,安乐忽然重病,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把太医院的太医、京城乃至周边有名的大夫、道士、医婆们都找来给安乐看过了。
    可都是徒劳,安乐每况愈下,越病越重,最后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不过短短十日就性命垂危。
    那段日子,他日夜守在女儿身边,几乎以为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直到庾家推荐了无量观的上清真人。
    上清真人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道医双绝,施展神通把安乐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
    此后,安乐就不良于行,这些年身子一直病病歪歪的,时不时就会来一场风寒、头疼什么的,这些只算小病小痛,有时候病重时,常常缠绵病榻一两个月,而太医们连病症都辨不清楚,对此束手无策,每一次都是上清真人来东宫为她续命。
    他知道,就是为了他的一双儿女,他也得坐上这把龙椅。
    他一旦被废,他的儿子怕是要一辈子待在南越,再也别想回国,他的女儿也同样会被薄待……
    周围一片宁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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