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牵着顾燕飞的手,引着她到靠东的窗口坐下,右手轻柔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和后颈,又取过茶盅,试了试茶水的温度才交到她手里。
    顾燕飞对着他微微一笑,笑意浅浅,连两道柳眉也泛起柔柔的涟漪。
    皇帝定了定神,抬眼看来时,恰好看到了两个孩子相视一笑的这一幕,不由心口一暖,整个人精神一振,心底的那种疲惫与无力也散去了一些。
    皇帝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燕飞,你可能看出皇姑母的魂魄是何时受损?”
    “约莫二十年吧。”顾燕飞大致估算道,“再具体的日期,我就没法判断了。”
    皇帝一手抓着椅子的扶手,双眸睁大,眉心的皱纹似乎变得更深刻了,沉重地点头道:“那大概就对了。”
    二十年前?楚翊俊美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将旁边的一碟蜜饯往顾燕飞那边递了递。
    顾燕飞便拈了一枚蜜饯海棠送入口中。
    皇帝理了理思绪,将这段久远的旧事娓娓道来:“这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当时太祖皇帝才刚刚驾崩,先帝还未正式登基……”
    “在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先帝、皇姑母以及群臣护送太祖的棺椁前往皇陵安葬。”
    “当晚,众人在皇陵附近的行宫过夜,先帝在皇陵守夜,也为第二天的法事做准备,谁想半夜时,先帝率领数千府军前卫将士包围行宫,逼迫皇姑母交出《太祖手札》。”
    说到这里,皇帝停顿了一下,眼神更加晦暗,牙齿紧紧地咬了咬,整张脸的线条也随之绷紧。
    知父莫若子,楚翊立刻从皇帝那微妙的表情变化看出了些端倪,敏锐地问道:“父皇,这件事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不少人都听说过先帝在太祖驾崩后强逼凤阳交出《太祖手札》,最后不了了之的事,但也仅限于此。
    皇帝苦笑了一声,轻轻颔首,这才说起了隐藏在这件事背后不为人知的内幕:
    “当年,先帝何止是为了《太祖手札》,更想要皇姑母的命!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姑母早有准备,皇姑母的亲卫上阳军早就待命,反杀了那些府军前卫将士。”
    “这一夜,血染行宫。”
    “皇姑母带兵直逼至皇陵,在太祖的棺椁前以长刀指向了先帝……”
    听到这里,顾燕飞微微凝眸,差不多猜到了后面的结局。
    凤阳终究是不够心狠,若是她足够狠,杀了先帝,何至于会有今天。
    皇帝还在接着往下说:“先帝以及当时的几个肱股之臣软硬兼施地苦苦哀求皇姑母,一方面动之以情,另一方面又晓之以理,说起了当时大景的内忧外患,益州内乱,西戎派大军突袭凉州,还有东北山匪为患,南越人更是虎视眈眈……那个时候,大景皇室若是起了皇位之争,那么大景江山危矣。”
    “先帝当时就跪在太祖的棺椁前起誓,此生不会再对皇姑母下杀手,如违此心,让他的魂魄永世禁锢,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先帝发下毒誓后,又向皇姑母索讨《太祖手札》,还口口声声说若非皇姑母私藏手札,他也不至于想岔走偏,指责是皇姑母逼他的……”
    “为了大景江山,为了太祖在天有灵,皇姑母不想和先帝内斗下去,也在太祖的灵前发下同样的誓言,保证《太祖手札》不在她的手里。”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越发沙哑得仿佛被砂石磨砺过,“当朕匆匆赶到皇陵时,只听到了皇姑母的誓言,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太祖手札》的确不在皇姑母的手中,也就意味着皇姑母不可能违背誓言,这誓言也不过是让先帝求个心安,免得他一直疑心皇姑母手头藏着手札。”
    直到今日,顾燕飞说起了灵魂禁锢、魂飞魄散以及死后入不了轮回这三点,皇帝这才联想起了这段二十一年前几乎快要以遗忘的旧事。
    皇帝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不是一个巧合。
    子不言父过,但皇帝对先帝就算曾经有过什么孺慕之情,也早就在过去几十年间消磨殆尽了。
    先帝既非一个合格的父亲与弟弟,也非一个合格的皇帝。
    二十一年前这个所谓的“誓言”应该是先帝杀凤阳不成,留的一个后招,而凤阳因为顾忌大局,中了先帝设的局。
    皇帝闭了闭眼,一手在椅子的扶手上又抓了抓,掌心都是潮湿的冷汗,问道:“燕飞,你觉得这件事与皇姑母的‘病’可有关?”
    他的眼神复杂,即便心里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但还是希望从顾燕飞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顾燕飞微微点了点头。
    立誓就跟言灵相似,普通人随便立誓不会有言灵的效果,可如果有精通道法的人在凤阳发誓的时候做法,那么她当时的誓言就不再是普通的话语,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诅咒。
    二十一年前凤阳所发下的那个誓言被人做法断章取义,变成了一个诅咒,它如锁链般死死地缠在凤阳的魂魄上,在漫长的岁月中,禁锢、损伤了她的魂魄。
    顾燕飞一言不发,可皇帝与楚翊都是聪明人,从她的眼神中,足以他们猜到许多。
    空气近乎凝固,压抑凝重。
    皇帝发白的嘴唇微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神情悲怆,更有对先帝的义愤。
    他还想说什么,就听外面响起了大太监赵让尖细的禀报声:“皇上,康王求见!”
    皇帝与楚翊父子俩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彼此就已读懂了对方所思,皆是心知肚明楚祐是为何而来。
    “宣。”皇帝将右手放开,又收紧,只吐出这个一个字。
    很快,赵让就把楚祐领了进来,楚祐身上还穿着之前的朝服,一袭大红皮弁服衬得他形容意气风发。
    楚祐深沉锐利的目光在顾燕飞与楚翊身上轻轻扫过,最后落在了坐于一把高背大椅的皇帝身上,径直走到了皇帝跟前,抱拳行礼。
    “皇兄,臣弟刚刚听说凤阳皇姑母病重的消息,特意过来探望。臣弟的王妃李氏也略通一些医术,可要宣她进宫也为皇姑母看看?”
    楚祐眼眸沉沉地看着皇帝,不近不远地与皇帝四目对视。
    第343章
    皇帝已经收敛了情绪,只是脸色略见苍白,有些几不可闻的喘息。
    他神情平静地说道:“皇姑母已经无碍,刚歇下了。七皇弟还是莫要扰了她歇息了,等她醒了,你再去看她吧。”
    皇帝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楚祐也不好坚持,颔首道:“皇兄说得是。皇姑母无碍,臣弟的心也放下了一半。”
    “皇兄,不知皇姑母所患何疾?”楚祐一脸关切地问道。
    皇帝并不在意楚祐的试探,一声轻叹逸出,道:“皇姑母年岁不小,年老力衰,这些年旧疾缠身啊,她这人最怕旁人为她担心,总是藏着不说,这一次,朕定要让她好好休养一番。”
    皇帝随口说了几句,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皇姑母的性格一向如此。”楚祐眸中闪动着幽幽的光,“父皇在世时就常劝皇姑母别太要强,要顾着凤体。皇姑母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皇帝的指节漫不经意地在茶几上轻轻叩动,一言不发。
    坐在角落里的顾燕飞端着粉彩珐琅茶盅,默默地品着茶盅中的上好龙井。
    顿了顿,楚祐长叹一口气,话锋一转道:“父皇过世快满一年了,若是皇兄打算去皇陵祭拜父皇的话,臣弟也想一同前往,也好让父皇看看臣弟的王妃。”
    “不知不觉,都一年了啊。”皇帝似感慨又似唏嘘地叹了一声,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楚祐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暗暗抿紧了一下,眸色更深,又道:“等祭拜过父皇后,臣弟打算带着王妃回封地,还请皇兄应允。”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楚祐垂下了头,依然做抱拳状,恭敬地做出了臣服的姿态。
    坐在窗边的皇帝静静地看着楚祐,背光下,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深沉,看不出喜怒。
    楚祐也不在意,接着道:“从前臣弟也是不懂事,若是对皇兄有不敬的地方,还望皇兄海涵,现在臣弟已经大婚,按惯例,也该携王妃一起去封地了。”
    皇帝的指节还在茶几上一下接着一下地轻轻叩动着,似在思考着。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唯有窗外传来风吹拂在花木的沙沙声。
    静了半晌后,楚翊放下了茶盅,忽然问道:“我记得七皇叔的封地应该是在扬州吧?”
    先帝偏爱楚祐这个幼子,把扬州这片富庶之地作为封地给了楚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扬州距离京城远,天高皇帝远,先帝是处处为楚祐这个幼子考虑,在世时就想着万一他不能扶持幼子继位,那么好歹也得给幼子留一条后路。
    扬州就是先帝给楚祐准备的后路。
    这一点,即便先帝没有明言,包括皇帝在内的其他人也都能看得明白。
    楚祐的目光又从皇帝缓缓地移向了楚翊,沉默以对,心里揣测着:楚翊这般明知故问也不知道是何意。
    楚翊也没打算等对方回答,接着道:“说起来,九年前,七皇叔去扬州也是为了看看封地吧。”
    “皇侄记错了,本王当时去扬州是代太后前往临川城探望外祖父一家。”楚祐狭长的鹰眸半眯,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冰寒的目光在楚祐的脸上扫了一下。
    这只是对外的理由而已,其实,众人皆心知康王去扬州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择址修建康王府。
    楚祐以为楚翊借着扬州这个话题又要再提顾策案,不想,楚翊却是闲话家常般问道:“七皇叔觉得扬州如何?”
    叔侄俩彼此凝视了片刻,楚祐淡淡道:“扬州下设有三十八个郡,一百九十五个县,地广人灵,民风淳朴,又有大运河直通南北,是个风光秀丽、繁华似锦的好地方。”
    他答得中规中矩,毫无出奇之处,最后还反抛了一个问题给楚翊,“皇侄去岁从越国回来时,不是也去过扬州一游吗?”
    “七皇叔还真是……”楚翊刷的一声打开了一把折扇,折扇轻摇,“当年,扬州兵荒马乱,百姓与将士死伤无数,七皇叔反倒更注重山水风情。”
    那把折扇上绘有一头翱翔飞舞的朱雀,折扇轻轻扇动时,引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那红艳的朱雀上,飞舞的朱雀如火似血,鲜艳得近乎刺眼。
    什么意思?!楚祐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
    楚翊转过头,目光幽幽地看向了皇帝,“父皇,我最近新得了一封卷宗,是关于九年前扬州案的。”
    “这卷宗来自越国,是如今监朝的天圜司尊主夏侯卿给的。”
    “哦?”皇帝叩动的手指停了下来。
    夏侯卿?楚祐略略挑高一边的浓黑长眉,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看着楚翊的眼神中带着打量,“皇侄莫非与夏侯卿很熟?”
    楚翊笑如春风,与楚祐从容对视,道:“我在越国时,曾和夏侯尊主有过几面之缘。”
    “当年是越国人声称顾策开城门降敌,此案还是得从越国来查。”他手里的那把折扇停了下来,反问楚祐道,“不是吗?”
    那白底折扇上所绘的那头朱雀仰首张着尖喙似在长吟,又似在轻蔑地冷笑。
    “……”楚祐眼角抽了一下,心里只觉楚翊真是卑鄙。
    对于楚翊的问题,楚祐避而不答,以一种谆谆教诲的口吻道:“皇侄,你只是在越国见过那位夏侯尊主,也不过几面之缘,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不知道这卷宗的真假。”
    “总不至于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楚祐的表情凝然不动,没有一丝变化,语气冷傲。
    说话间,外面的风变大了,吹得树枝哗哗作响,纷乱的柳絮与花瓣随风舞动,偶有几片柳絮透过窗口飘进了屋。
    楚翊随手掸去飘在肩头的一小簇柳絮,语调平和依旧:“父皇,夏侯卿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地从越国都城把卷宗送来。”
    “当年的事真相到底如何,想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他的话是对着皇帝说,但目光却看向了另一侧的楚祐,漆黑的瑞凤眼中清平如水,眼尾的红色泪痣鲜艳欲滴。
    “在夏侯尊主的信函中,当年两国之战,七皇叔可是出力不少。”
    他也没说康王是如何“出力”,乍一听,仿佛是在赞当年康王在台陵城也曾帮着守城。
    “……”楚祐的俊脸绷得紧紧,一手的尾指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他用眼尾瞥着楚翊,冷冷地心想:真是睁眼说瞎话!若是百里胤没有骗他的话,那么最近这段日子夏侯卿十有八九就在京城中。
    而百里胤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骗他,毕竟夏侯卿在哪里关乎的是越国朝堂的权力之争,与他大景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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