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运气不好,一路红灯,行至最后一个拥堵的十字路口时,两人再度停在了滚滚车流之间。
    裴楠憋了一路,这会儿终于清了清嗓子,状似不经心道:“昨天万初雁给我打的那通电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郑书昀“嗯”了一声,语气和脸色都辨不出情绪。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他朋友暂时无法回国了。”裴楠依旧故作随意地说着,余光盯住郑书昀的脸,顿了顿又道,“如果你觉得每天这样很麻烦,以后其实可以……”
    “不麻烦。”郑书昀打断他,却又被一阵高亢的汽车喇叭声盖住大半声音。
    裴楠呼吸微滞,半晌褪去脸上散漫的神色,不确定地转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接送你,是我自愿的。”
    郑书昀语气非常自然,但裴楠却听得心脏漏了一拍。
    他一时来不及分析郑书昀话中深意,只缓慢睁大眼,望着郑书昀那双淡色的薄唇,等待对方尽早说出后半句话——无论是“反正顺路”,或是“信守那天在饭桌上的承诺”,哪样都好,只要能平复他心头乍起的波澜。
    然而,郑书昀什么也没补充,仿佛那短短一句,便是他意图的全部。
    胸腔的震颤逐渐有了扩大的趋势,就好像心脏在此刻化作了一把七弦琴,被身边的人全权掌控,急抚轻拨,悉听尊便。
    可这番对话分明是他自己挑起来的,率先进行不下去、甚至想立刻换个话题的,却也是他。
    于是,当他目光掠过郑书昀颈侧那道浅淡的伤痕时,想也没想便开了口:“你脖子上好像有道疤,是怎么来的?”
    郑书昀并未作答,而是转过头,抛了个相似的问题给他:“你手腕上的疤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郑书昀嗓音沉缓,远不似平常那般淡然,那双深邃似海的黑眸也在漫入车内的春光照拂下少了几分清冷,却又莫名地轻微涌动着,仿佛潜藏着一场足以将人吞没的海啸,不知何时就会喷发而出。
    猝不及防对视,裴楠笔直望进对方眼中,也不知自己缘何会想出这样虚无缥缈的比喻。
    他愣了片刻,才垂眸看向手腕那个硬币大小的疤,心头随即浮现出一点相隔二十年的久远光景,然而那记忆却犹如流星曳过天幕时微末的亮点,留下的只有单薄到抓不住的线型影像。。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手腕,实话实说:“这个啊,大概是六岁的时候弄的,具体怎么来的记不清了。”
    异动的海面顷刻归于平寂,郑书昀顿了几秒,发动车子:“我也记不清了。”
    裴楠下意识反驳:“你不可能不记得!”
    因为高中那会儿有段时间,郑书昀每天都把衣领竖起来,整个人仿佛要与世隔绝一般,浑身散发着悬崖雪松般的高冷,不费吹灰之力把班里的女生迷得神魂颠倒。
    直到一个月后,郑书昀才终于放下衣领,这道像被利器割破的伤疤也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互打哑谜似的艰难交谈加速了时间的流逝,短暂的沉默中,车子顺利开进了商业区,停在裴楠画室所在的综合楼前。
    “你可以不记得,为什么我不可以?”郑书昀再度转头看向裴楠,原本染上温度的声色又逐渐冷淡了下去。
    裴楠被郑书昀质问得语塞,望向对方的浑圆眸中蓦地涌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闪烁。
    他并不想让郑书昀知道,自己曾像个偷窥者一样关注过他,甚至连续关注了一个月之久。
    不过眼下的关键不在于此,而是郑书昀所言已经摆明了不想透露这道伤疤的来历,单凭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远远达不到能让郑书昀向他倾吐隐私的程度。
    裴楠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情急之下越界了,他不动声色退回了该有的距离,足够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
    伸手打开车门的同时,他提醒郑书昀:“知道你喜欢清淡饮食,对甜腻的东西没兴趣,但我妈做的那些甜点你最好亲自品尝一下,不然到时候她要你发表三百字感言,你没话可讲。”
    裴楠边说边下车,有些匆促,没能捕捉到郑书昀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在他精准说出郑书昀的口味好恶之后。
    细微的松动出现在郑书昀原本平直的唇角,而后冰消雪融般蔓延到整张绷紧的脸上。
    目送裴楠跟随人群进入大楼,只过了须臾,他便敛去所有表情,目光陡然变得阴沉起来。
    “又见面了,表弟。”半开的车窗外,乔唯不知何时走到了车边,眯起狭长的眼睛,露出一种别有意味的神情,“老爷子下个月要办场宴会,你会去吧?”
    郑书昀置若罔闻,直接把车开走了。
    *
    周六晚,难得裴楠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都有空,便约好聚餐。
    杨岐驾车把大家捎上,快到饭店门口的时候,忽然大老远地踩了刹车。
    坐在后座跟人发消息的裴楠被安全带狠狠拉回椅背,手一松,差点摔了手机。
    “靠,你干嘛啊?”
    三位乘客不约而同抗议出声。
    就在漫不经意抬头的瞬间,裴楠刚握紧的手机还是掉落到了腿上。
    因为在前方尽头,金碧辉煌的饭店门口,他看到了郑书昀。
    同时,他也明白了杨岐急刹车的原因。
    门口还有其他人,皆穿着西装,却因身材撑不起版型,显出各有千秋的松垮,唯独郑书昀身姿笔挺,贵气非凡,垂手立在那,如同天边高悬的银月。
    然而下一瞬,一辆豪车从不远处缓缓开来,郑书昀随即迈开步子,跟候在门口的服务生一同走到车旁。
    待车门打开,一个中年男人从里面出来,郑书昀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了句什么,将名片递出去的时候,棱角分明的下巴还略微内收了一下。
    裴楠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颔首的姿势。
    中年男人显然是被给足了面子,笑盈盈拿着名片,抬手在郑书昀背上拍了拍。
    这一幕不过持续了十来秒钟,一行人很快进了饭店旋转门,裴楠的视线却仍留在那片空下来的区域,心口莫名有些发堵。
    他猜测郑书昀是在应酬,但他想象中的郑书昀,应该在法庭上叱咤风云,亦或端坐谈判桌前纵横捭阖,总之绝非刚才那般,一举一动都好像在迁就他人。
    杨岐也被这一幕惊呆了,不由得啧啧称奇:“活久见啊,郑书昀居然也有低三下四的时候。”
    裴楠凝滞的思绪像被敲了一记响锤,滋啦破冰后猛地回过神道:“你哪只眼睛看他低三下四了?”
    这句质问如同条件反射,来得太急,语气稍稍有点冲。
    他话音刚落,其余三人纷纷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脸上各有各的惊讶。
    “咳咳。”裴楠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我的意思是,像郑书昀那么清高的人,肯定不会真的对谁自降身份,很明显,刚才就是在工作中逢场作戏而已。”
    唐予川听完裴楠这番有理有据的推论,反倒更加不解:“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跟他最不对付吗?怎么突然开始维护他了?”
    万初雁眼睛略微眯起,摸着下巴道:“比起郑书昀站在饭店门口迎接别人,老裴的反应才更奇怪吧。”
    裴楠闻言,脸上闪过几分不自然,状似不爽地嚷嚷道:“到底吃不吃饭了?肚子还饿着呢,老杨赶紧把车开过去停了。”
    作者有话说:
    《裴楠早期护夫珍贵影像》
    第13章 “裴楠,你要带我去哪?”
    车停好,四人进入饭店,杨岐他们本来没打算轻易放过裴楠,非要把裴楠方才维护郑书昀的事掰扯清楚,但又被期间遇到的一个小插曲打断——
    他们随服务生去往包间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唐予川原本还吊儿郎当的姿态瞬间绷直了,脸上的坏笑也化作稳重得体,仿佛做好了万全准备迎接这猝不及防的偶遇。然而,那女孩却步速不减,目不斜视同唐予川擦肩,徒留一缕香风,连半个眼神都未曾落下。
    路过的这位是前副市长的千金,生得肤白貌美,气质清纯,在某场宴会中让唐予川一见倾心,五载难忘。其余三人对此心知肚晓,还听说眼高于顶的千金看上的是郑书昀。
    不过,他们倒也从没拿这个调侃过唐予川,毕竟圈内那些同龄异性里,十个有八个喜欢郑书昀,保不齐他们日后心仪的对象也恰巧是郑书昀的爱慕者。
    到了饭桌上,裴楠依旧心绪缭乱,还未从遇见郑书昀的惊讶中缓过劲来,生怕这几位嘴不饶人的哥兴致来了,又揪着方才他反应过度的事不放,便稍稍降低了一点存在感,在他们对酒当歌期间,破天荒没怎么言语,独自喝着酒。
    然而饭局过半,话题还是七拐八绕地回到了郑书昀身上,原因是唐予川忽然想起,郑书昀方才接待的那个中年男人正是他家企业的董事之一。
    万初雁不解道:“郑书昀放着好好的家业不继承,干嘛去做律师?”
    唐予川挑眉,夸张地笑了两声:“你说的家业该不会是乔氏吧?”
    万初雁道:“不然呢?乔氏集团可是江市的商界龙头,哪怕他继承旗下的一两个公司,也足够他在江市横着走了。”
    “乔氏是厉害啊。”唐予川呷了口酒,话锋一转,“但跟他一个姓郑的有什么关系?”
    杨岐点点头:“嗯,我是听说他外公不大喜欢他,他还有个表哥,倒是深得老爷子宠爱,我没见过真人。”
    裴楠全程没搭话,却在旁听得直皱眉头,一口冰凉的酒含在嘴里半天,愣是捂热了也没咽下去。
    明明他们四人当中,他才是跟郑书昀走得最近的那个,可他却从未听说过这些,甚至在过去的少年时代里,他曾以为郑书昀之所以高冷示人,是乔氏给予的底气。
    但他没有追问杨岐他们,而是放任这个话题在若有似无的讥诮中自然结束。
    他不是很想从这种明显不含善意的八卦里听到关于郑书昀的一切。
    不久后,裴楠离开了包间一趟,去洗手间解决生理需求,回来时却发现包间里空无一人,只剩装满酒液的酒杯七零八落地散在未吃完的下酒菜中。
    他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忽见杨岐发来消息:「来6688看戏。」
    *
    偌大的6688包间内,原本只有六七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谈业务,正逢合同敲定之际,却突然多了三位衣着休闲的公子哥。
    同郑书昀一道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看到唐予川,立刻笑逐颜开,亲自起身道:“郑律,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唐董的——”
    “王总,不用介绍。”唐予川打断对方,大摇大摆走到郑书昀旁边,“我和这位郑律师是老相识了。”
    王总了然道:“这也难怪了,都是青年才俊嘛。”
    这时,服务生准备过来给唐予川他们倒酒,唐予川抬手挡开了服务生,取了只干净高脚杯推到正在阅览文件的郑书昀面前,居高临下道:“好久不见,这杯酒就由郑律来帮我倒吧。”
    唐予川出其不意的举动令整个包间安静了下来,空气霎时陷入紧绷。
    郑书昀翻文件的动作一顿,似是刚从繁忙的公事中抽身,保持原本姿势坐在椅子上,薄唇轻动:“你是哪位?”
    他说着,略微抬起眼皮,镜片后深邃的瞳孔却并未映出对面之人分毫。
    见郑书昀神色如常,说得轻描淡写,不似作伪,唐予川险些闪了舌头,挺直腰杆,低头瞪向郑书昀八风不动的脸,却发觉对方真没把他放眼里。
    王总瞧着气氛不对,连忙朝助理使了个眼色。
    助理走过去拎起酒瓶,往高脚杯中倒入暗红的葡萄酒,热络道:“小唐总,这酒我来给您倒。”
    正常人见场面尴尬成这样,也该赶紧拾个台阶下了,就连原本打算看个热闹的杨岐也咳了两声,示意唐予川差不多得了别太过火。
    可偏偏唐予川这人纨绔惯了,一喝多就爱犯浑,见郑书昀如此疏离冷漠,将他视若无物,堵在胸口那点被姑娘无视的怨怼便连同酒气一道翻涌了起来,面上却故作淡定地又说:“不倒酒也行,你把这杯酒喝了,姑且算你给我个面子,想和我家公司合作,不能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吧?”
    唐予川说完,单手撑着桌面,将装着红酒的高脚杯往郑书昀面前猛地一推,酒液剧烈晃动,溅了一滴在洁白的文件纸上,顺着合同文字向下滚落到郑书昀指尖。
    王总在旁倒抽了一口凉气。
    “擦干净。”
    郑书昀将文件夹放到唐予川面前,声色淡淡道。线条凌厉的面容依旧没显出什么波动,但眼底铺陈的灯光却在一瞬间仿佛凝结成冰,让周围所有人都不寒而栗了几分。
    原本想借助一坐一站的差距俯看对方的唐予川心头一惊,只是和郑书昀瞬间的对视,便猛然有些腿软,被酒精驱策的神智也闪过片刻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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