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喧嚣的体育场一角顾影自怜了几秒,自嘲地拍了几下脸,掏出手机打简单的小游戏。
    睡一觉就好,她对自己说。
    小吴也不知道跑哪里买可乐去了,迟迟不归,她投入在眼前的这方小屏幕里,切水果切得欢,连有人静悄悄站在她身后都未察觉。
    地面上,高大身影如山一般覆在她背上,像往日没有间隙的拥抱,他总喜欢在背后覆上她,将小小的她圈在他的臂弯之间。
    饶有兴味的深邃目光先是锁定在她手机屏幕,流连往下,被天鹅颈上那一片细白吸引,那上面趴着一只蚊子,正准备下嘴。
    “别动!”他轻喝。
    男声熟悉到骨子里,许愿果然僵住不动,只听后颈清脆的“啪”一声,温热掌心和她的后劲肌肤密切接触,随即又故弄玄虚地离开。
    她回过头,怒目瞪视。
    林季延把手掌上黑乎乎的蚊子尸体摊开在她眼前,表情无辜:“你看,正吸你血呢。”
    许愿挠了挠后颈,还真的有点小痒,凸起了疙瘩。
    她今天为了上镜漂亮,穿了一件鹅黄色法式短袖衬衣,快要入夏的时节,自然给了蚊子可乘之机。
    林季延动作自然地将随身的薄西装披在她肩上,盖住了脖子那片裸在外面的肌肤。
    “我不要。”
    许愿扭动着绵软腰肢,想拽下覆在肩上的西服,被他一手沉沉按住肩膀:“偶尔接受一下我的好意,死不了。”
    他愠怒时,嗓音便会惯性下沉,不容人拒绝的威严便隐约透出来。
    许愿不动,行吧,是死不了,她跟他的关系,也不需要依靠一件西装来撇清。
    那便勉为其难接受他好意。
    “怎么出来了?”她生硬转移话题,视线执拗往前,不肯看他。
    其实还想知道他半途溜出来,武子昕会怎么想?但忍了忍,到底还是闭嘴不问,这两人好不好,是不是已经在一起,其实跟她没关系,问了就是在意,他一定会这么想她的。
    林季延没回答,把手掌上的蚊子尸体搓了搓,拍走,在她身边安然坐下,许愿知道他有点洁癖,面无表情地递过一瓶矿泉水,两人有默契,他便接过去,拧开将水倒在手心,洗干净了手。
    他们背后的体育场音浪此起彼伏,音乐传递快乐,以致关系剑拔弩张的两人,坐在这一方无人打搅的角落,也能平心静气说上几句。
    “地上凉不凉?”他用掌心试了试地面的温度。
    许愿继续打游戏:“太阳晒了一天了,现在还是烫的。”
    然后发现他一直没回答那个问题,又不死心再问:“怎么出来了?”
    “吵得耳朵疼,好像世界末日。”林季延眉眼松弛地抽出一根香烟,手指散漫夹着,触到她看过来的漂亮眼睛,愣了愣,“介不介意?”
    许愿其实很少见他抽烟,抿着唇:“随便。”
    “最近烟瘾有点大。”林季延似乎察觉到她目光里的不赞同,话不自觉多起来,“听说女人喜欢男人身上的烟草味?”
    许愿眼睛在手机屏幕上,唇角却讥讽弯了弯:“大约武子昕喜欢?你还可以多抽点。”
    “你呢?喜欢吗?”
    许愿打游戏的手指一顿,面色冷着:“我讨厌,抽烟的人都很自私。”
    自己抽烟不说,还害别人吸二手烟,害人害己。
    “愿愿讨厌的事,我都很有热情做。”
    “恨我,总比忘了我要好。”
    林季延静静坐在她身边,斜叼着烟,半眯着眼,有一股不羁雅痞味,许愿情不自禁看他一眼,想起两人热恋时,他花样百出折腾完她,事后会餍足来一根烟,靠坐床头吞云吐雾,低眉时瞥见她猫一样依赖痴迷的脸,他兴起,沉沉低笑,俯身贴上她的唇,将口中的烟渡给她。
    那时他们都是瘾君子,对爱和sex上瘾。
    许愿强迫自己拉回视线,也不许自己沉溺过去。
    这是他想让她看到的画面,他是多么聪明的男人,比任何人都深知自己的魅力。
    不然,也不会令他的女同事,还有高茗武子昕之流,迷他迷得要死要活,想尽办法接近他。
    察觉到她在下意识咬唇,打游戏的手指已有十秒不动,林季延眼尾溢出淡淡笑意。
    硬朗脸颊陷进去,烟气在喉腔滚了一个来回,随即舒畅吁一口,吐口,看它在空气中散开到无形,这是一段平静的时光,需要一根烟来庆祝。
    许愿想起不久之前两人在律所的独处,她所有的不堪被他残忍揭开,他要她长记性,但这对她又何其残酷。
    “原来你也知道我恨你。”她扯着唇角,“林季延,让我越来越恨你,这有意思吗?”
    林季延清楚她在记恨什么,神情淡然:“从你15岁开始我做你的哥哥,有些习惯已经成为本能。”
    “比如,总是看不下去你撞得头破血流,想教你点东西。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吗?我教过你要时刻头脑清醒,提醒过你识人不清遇人不淑的后果,你既然能看懂我,邢绪林那样的男人,真面目为什么就看不清?竟然想跟这种人结婚?他配吗?”
    许愿唇间发苦,发不出声音。
    他蹙眉吸一口烟,“你的顽固刻在基因里,总是惯性往最坏的方面揣测我,气我揭你伤疤给你不痛快?气我挫你的骄傲?”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可是你想过没有,我做过你哥哥,我参与过你的人生,我最大的心愿是要你一生幸福。”
    “我了解男人,所以我不信任任何男人,他们都给不了你幸福。”他扭过脸来,眼神坚毅透着不妥协,“愿愿,我只信任我自己。”
    一声声振聋发聩的誓言就在耳边,震得她脑子里嗡嗡的,许愿脸颊发烫,触电般逃开他的眼。
    “我今天不想吵架。”她小声投降,“很累,聊点别的吧。”
    “好,聊别的。”他平静望着前方热闹,闲适自得地任由烟丝燃着,烟灰掉下,像那些灰败心情,因为她一句“今天不想吵架”,全被烧得没影。
    “以前的我很少有怕的事情,不过我最近开始怕了,比如,我有时候很怕死在你前面。”
    许愿注意力早就不在游戏上,绷着秀气的脸庞:“干什么这么说?很无聊。”
    嘴上挂那个字眼,哪怕是随便一说,也是多不吉利就有多不吉利。
    清清冷冷的“很无聊”三字,听在林季延耳里,比这舞台上的女团女声还要曼妙,吸烟后的口腔发苦发涩,于是她给了他一颗小小的糖。
    但也足够他甜很久。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很无聊,但不瞒你,我经常会想起,如果不是你,我应该已经死在那年亚特兰大的夏天了。”
    明明是这样万众开心的场合,他却非要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许愿没法不生气:“活着就是活着,哪有那么多如果。”
    带着武子昕来听演唱会,半途却撂下人家,跑到这里跟她聊“死不死”这种晦气话题。
    身边有别的女人,却给发那种语气暧昧的短信。
    每次搞得都像在偷情,想到这里,气闷的感觉在加剧,许愿真想站起来一走了之。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听这种吵死人的演唱会?”他好像知道她在不爽什么,“因为年轻人多,阳气盛,让人觉得还能活很久,离死还太远太远。”
    许愿秀眉微皱,总感觉这人今天不太正常,戾气没有了,语调过分平静,没了“林季延式”的尖锐强势。
    侧耳听见他说:“上周刚参加完一个同行的葬礼。”
    “高速上碰到连环车追尾,他被夹在中间,才40岁,二胎才五个月大。”
    许愿惊愕不已地看向他,终于明白他今晚为什么不对劲。
    “以前在一起吃饭,他也开过玩笑,说搞不好哪一天会过劳死,谁知道是这样的死法。”林季延转过脸来,往日自信的眉眼难得饱含困惑,“愿愿,其实我们离死很近,对吧?”
    许愿怔了一会儿,才勉强找到答案:“每天,总有一些小概率事件在发生。”
    职业关系,她之前跑社会新闻,亲眼见过太多悲观离合,许多事,离普通人好像遥不可及,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小概率事件的分子。
    论她自己,她爸的坠楼就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两个人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几米外,有三五个女孩穿着时下流行的低腰款背心,大声哼唱爱豆们的主打歌,唱到后面开始动作一致地跳起女团舞蹈,也有肚上有游泳圈的胖女孩,动作同样灵活可爱。
    这是最好的年纪,也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刻,让人艳羡。
    “确实没必要为一些小概率事件困扰。”林季延洒脱扔掉燃了一半的烟,用皮鞋碾灭后说,“至少现在,我们坐在一起。”
    背后演唱会音响轰鸣,都抵不过他这几句话带给她的心灵震荡,许愿陷入沉默,他们确实很少能够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只是,她心知,这是偷来的平静。
    今晚他是带着武子昕来听演唱会的。
    林季延偏过脸,定定看着她:“后悔吗?”
    许愿糊涂:“后悔什么?”
    “后悔那时救我。”
    “后悔我就不叫许愿。”
    许愿看着他灿亮的眼睛,知道他在提哪件事,那确实是他们共有的独一无二的经历,某种程度上,她和这个男人,曾患难与共,是生死之交。
    她在漫天的烟花里弯着唇角郎朗回答他,“我爸外号许大侠,我是他女儿,所以我许愿也是要做女侠的。”
    “林季延。”
    在漫天的烟花之下,她突然涌起一种交流的渴望,想抛去那些无穷无尽的交锋对峙,和他平静说些心里话,“我许愿,做了错事会认错,但那一天,我为你冒险,是我一生做过最正确的事。”
    “不需要试探我,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没错,在我眼里现在的你很卑鄙,甚至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但是,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她眼眶中有莹润水光,倒映着他和他头顶的璀璨烟火,“那份快乐,那份回忆,都是你给我的,你说你要我幸福,可是在我心里,我永远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晚风拂面,背后的体育场音浪滚滚,可她身边的人却沉默如山。
    在这嘈杂的环境中,许愿却清晰无比地听到男人喟叹着:“我怎么会没药可救呢?”
    “你一直是我的药啊。”
    她说这番话的重点是“希望他过得好”,但林季延的关注点显然在别的地方,许愿正要纠正,突然听到演唱会出口传来喧哗尖叫,这尖叫声并不像是因为情绪过于欢乐亢奋而发出来的,更像是出于极大的恐惧。
    两人视线同时看过去,就见出口处稀稀拉拉跑出几个人,紧接着几秒功夫,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跑出来后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四散在周围,表情甚至是惊恐的。
    “发生什么了?”许愿新闻嗅觉敏锐,直觉有事,站起来就往那边人群跑去。
    “西装还你。”她将肩上的西装利落扯下来,没了累赘,她跑动更加积极。
    林季延跟随在她身后,接住了他的西装,寸步不离她左右。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许愿逮住了人群中一个正在喘气的小姑娘。
    “有人——”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指着演唱会门口,“有人纵火,大家都很害怕,我们都跑出来了——”
    “踩死人啦,快报警!”
    突然背后一声歇斯底里的尖锐喊叫将所有人的视线拉过去,然后有更多的观众从出口涌出来,黑压压白晃晃一片,人家都似吓破了胆,不顾一切往外冲。
    许愿已经看傻,这种场面,她只在灾难电影里见过。
    林季延比她冷静许多,当听到“纵火”二字时,就迅速掏出手机报警,冷静跟接线员报出地址事件,挂了电话他正要说什么,就见背对他的许愿突然一个激灵,疯跑着冲向他们刚才坐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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