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府高门紧闭,门口挂着一双大灯笼,倒是并不难找。李沛一身黑衣蒙面,与夜色融为一体。她跟陆衣锦待久了,耳濡目染学到了一些潜伏的要领,此刻她小心趴在围墙外围,观察着守卫的分布。
    “不愧是大官啊,府邸真气派。”司徒空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
    李沛无语的看着他:“你说你跟来就跟来,穿成这样,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你吗?而且你不是应该留在客栈保护老燕?”
    司徒空今天戴的翡翠发簪,碧玉耳坠,银色绸衫外套了一件一丝杂毛都没有的纯白狐裘大衣。他身上的每一件单品都在月光下反着白光,李沛多看一下都晃的眼晕。
    李沛今天出门的时候被他撞到,死缠烂打的非要跟来,言说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单独行动。李沛也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拒绝,只能由得他。
    他听到李沛的质问,漫不经心笑了笑:“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肯定不拖你后腿。”
    恰好此时看守的侍卫背过身去,李沛脚尖轻点瓦片,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轻轻落到里院的屋顶。一回头,发现司徒空已经如影随形的来到她身边,一点声响都没有。她略微有些讶异,惊异于此人轻功之高。来之前陆衣锦嘱咐她观察知州府内守卫的换班时间,李沛估摸了一下,按常理来说也快换第一班了。当下放低身子,聚精会神盯着府内。
    “其实我跟来是……是觉得我有责任。”司徒空忽然没头没脑的说,李沛眼睛看着守卫,随口问道:“你有什么责任?”
    “如果那天我反应快一点,能及时拦住他们,魏家村四十多户人也不会死在洪水里”
    李沛转过头,神色复杂的看向他。她如何不知他现在的感受,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她都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司徒空垂下眼睛,神情哀伤:“幸亏最后来得及救起你们。可是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因为我没有制止他们。我想,最起码,我应当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明白。”
    他忽然抬起头:“我说谎了,毁堤的不是什么武林人士,看着像官军……我怕你们查下去会遭遇危险,没说实话。”
    “你说什么?!”——随着他话音落下,李沛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取而代之的,一股心火轰的升起来,只觉得浑身血都要沸腾了,恨不得立时将这知州府烧光。
    他们怎么敢?所以四喜,魏嫂子,狗娃,还有村里的村民们,那一张张历经风霜,喜气洋洋的脸,那一个个当天下午才见过,对他们千恩万谢,生活充满希望的人,他们都是白死的,是被官府谋杀的?
    司徒空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沛沛……沛沛!你没事吧!”李沛这才回过神来,司徒空轻柔的握住她的手:“怎么这样凉”
    她猛的把手抽出来,一言不发,起身就走,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找到姓楚的知州,把事情问个明白——然后杀了他。
    司徒空默默跟在她身后。李沛不再隐藏身型,一路直着身子从瓦片踏过去,遇到低垂的树枝也不躲避,反而挥刀直接砍断。有高处的守卫发现了她正要大喊,她抬手就是一刀,正砍在大腿,守卫当场疼昏了过去。
    近了,快到了,已经处在知州府的内围。她猛的站住,眼前出现了一个书房,窗户敞开着,里面隐隐有人伏案写着什么。门外把守的小厮打着哈欠,又有丫鬟进门送羹汤。
    李沛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泛出柔和的黄色光线的窗户,她本能的知道知州就在里面。
    司徒空也跟了上来,凑到她耳边说:“杀人凶手就在里面,走吧”
    李沛纹丝不动。
    “怎么,不会现在怕了吧?”
    “……”
    “……我答应了陆衣锦,不能动他。”
    司徒空皱眉道:“方才你伤了那人,他们必然会加强戒备,日后想再进来就不容易了”
    李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司徒空也沉默了一会儿,古怪道:“你还真听他话。”
    李沛点点头:“我很信任他”说着竟真的再次趴下身子,好像方才那个杀气飘散十里的不是她本人。
    司徒空正想说话,院外快步走进一个青年男子,小厮丫鬟急忙行礼:“少爷”
    “我找爹有事”说完他也不理他们,径直走进书房。没过一会,书房传出吵闹的声音,门内的人砰的关上门。李沛轻手轻脚的跳到屋檐之上,掀开一块瓦片。只见方才进去的公子正在跟房中人争执着什么,一个劲的问为什么要这样。这位公子是知州的儿子,名叫楚家辉,而同他争吵的就是知州大人楚弗瑞。
    越过房梁,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楚知州留着长髯,身材偏瘦,举止一板一眼的样子。此刻他拍着桌子,表情愤怒:“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逆子!”
    那青年丝毫不退:“爹!你告诉我,为什么啊!那是上千条人命啊爹!”
    “你懂什么,连日阴雨莱河暴涨,那天晚上已经越过成田镇的河堤了!成田镇人口比巴州还多,你是要这上万人全死光吗?!”
    牺牲上千人,是为了拯救上万人。楚家辉全然没有想到背后是这样的原因,他大感震撼,连连退后几步。
    “那也不能……不能……”说着说着,他的眼泪怔怔落下。
    没有人再发言,房内一时只剩下烛火的噼啪声。
    楚弗瑞情绪缓和了一些,走到儿子面前:“当年我两次落榜,第三次才考上探花。发榜的那天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为苍生立命,永不辜负上天给我的机会。”他暂停一下,转身对上儿子的眼睛:“家辉,你以为乡民丢了性命,爹的心里不痛吗。”
    楚家辉说不出话,神色痛苦之极。早先他听到这事,完全不肯相信,拖了几天也无法提起勇气质问父亲,没想到父亲竟坦然承认。可是在这样的情境中,父亲真的应该被责怪吗?
    “……非如此不可吗?”他终于喃喃出声。
    楚弗瑞摸了摸胡子,一字一顿道:“我知你品性,你总想面面俱到,最好所有人都平安。”
    他的声音陡然增大:“可你要记住,什么都不想放弃的人,什么都得不到。”
    这句话铿锵落地,屋内的楚家辉和屋顶的李沛同步愣住。李沛只觉得好像有一束光照进她迷茫而混乱的内心。她本是打定主意要杀楚弗瑞的,此刻居然默默琢磨起他教育儿子的话语。
    此时突然有守卫大喊抓刺客,想必是发现了那个倒地的侍卫。屋内的楚弗瑞父子吃了一惊,冲出院子,瞬间被数个护卫围住,李沛和司徒空还在屋顶上,只要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他们就会被发现。
    李沛心想今天是来观察的,可不能被发现。
    司徒空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指了指书房。两人当机立断,从书房后方与夹壁墙的间隙翻下,又从没有关紧的后窗钻进书房,躲到书桌下面。书桌下的空间很小,两个人挤在一起非常局促。
    楚弗瑞吩咐小厮:“锁好书房,谁也不可进出……”话音未落,司徒空看到桌上有封才封口的信,随手塞到怀里。
    小厮应了一声便要锁门,忽然感受到什么一样看向他们的方向。幸亏蜡烛已经熄灭了,否则他们一定会被抓个正着。
    李沛把着刀柄,司徒空按住她的手。为了不被发现,他又往里挤了挤,这个姿势好像李沛坐在他怀里一般。她的脸被他大衣领子上的狐毛刺的痒痒的,他身体的热度也传导过来。司徒空忽然回头看着她,有些孩子气的眨了眨眼睛。又将手指虚停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小厮好像发现书桌下有异。李沛大气都不敢出,正在想怎么脱身,外面传来一声招呼,小厮这才赶快离开了,走之前锁好了门。
    李沛长呼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低着头从书桌下钻出去。司徒空也站起来,他比她高一头,靠着书架玩味的看着她。
    李沛毫不留情的批评道:“我就说你穿的过分,你说刚才他如果看见你的毛,咱们是不是就被抓住了?”
    司徒空:“……”
    李沛也没有耐心等他道歉了,心里琢磨眼下可以说暂时安全,但该怎么逃出去又是另一番考验。
    司徒空随手翻阅着书桌上的文件:“你回去打算怎么跟陆衣锦说”
    这话把李沛问住了,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怎么说,实话实说?楚弗瑞为保重镇放弃了魏家村,魏大宝一家死的荣耀?
    她不忍心。
    她脑子里忽然不相干的闪过张鹤泽的样子,张鹤泽离开的前一天,对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当时她不知那是告别。有些内容她记不清了,但他的眼神她永远不会忘记。那眼神让她想起入冬时失去最后一片叶子的树。她不希望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眼神也变成这样。
    她有些茫然,下意识问道:“你觉得楚弗瑞这么做对吗?”
    司徒空想了想,认真道:“也许确实别无选择,但我不想说这是对的。”
    李沛低下头:“是啊,魏大哥他们真是很好的一家人。”
    “李沛”司徒空忽然打断她,振声道:“就算这件事是错,那也不是你的错,真论起来我也要排在你前面。”
    李沛的内心动了一下,正要说话,书房的门锁却响起来。两个人对视一眼,躲在门左右两侧。锁啪的一声弹开,李沛差点挥刀,却看到同样蒙面的陆衣锦走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陆衣锦发声道:“我都听到了”
    “你……你听到什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弗瑞同他儿子说的话”
    没想到他还是听到了……李沛上前几步,想要拉住他的手。陆衣锦居然躲开了:“出去再说。”——他的声音和平日全然不同,李沛一时分不出区别在哪。
    三个人正要离开,一队人凭空出现将他们团团围住。原来刚才撤走侍卫正是为了等他们现身。火把闪烁的光线中,有个身影款步走到他们面前,冷笑一声:“大胆贼人,居然作乱造反”却不是楚弗瑞又是哪个?只见他闲庭信步,一只手背于身后,一只手捋着胡子,循循善诱的问道:“你们在书房待了半天,拿了什么东西啊?书本,信件……”
    他并不需要回答,反正都是死人了,那信被他们看去、偷去又有什么区别?一杀便可了之。他半笑不笑,慢慢走到了队伍最前,直面李沛三人,仿佛想看清他们的样子。
    领头的侍卫以刀护于他身前:“大人小心!”他摆了摆手,只对陆衣锦发问:“谁派你们来的?考虑好了,是现在说,还是……”
    话还未说完,他的冷笑僵在脸上。
    下一秒,领头侍卫只觉得面上一股湿热。他侧过头,发现楚大人的脖侧划了半个拳头大的口子,鲜血像喷泉一样喷射出来,最远喷到了他身边今天新当差的小刘身上。他茫然四顾,只看到白色狐裘一闪,身边的兄弟们忽然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而对面那蒙面男人不知怎么已来到面前。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被击昏了。
    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楚大人倒在他身边,双手徒劳的压着脖子想要止血。他好像想说什么,嘴里发出嗬嗬的音节。他的身体像才被捞出水面的鱼。
    血,到处都是血。
    李沛也猝不及防惊呆,一时忘记行动,只眼睁睁看着陆衣锦和司徒空以目力几乎捕捉不到的身形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侍卫。
    陆衣锦低头看向还没彻底断气的楚弗瑞,后者瞪大眼睛盯着他,眼神中有数不清的意味:意外,惊恐,绝望……还有纯粹的怨毒和恨,好像想死死记住凶犯的长相,日后化作厉鬼,此生不会再让陆衣锦好过。
    出乎他的意料,陆衣锦居然摘下面罩,半蹲在他面前。
    “看够了,记住了吗?”
    此刻楚弗瑞的身体正发挥最大潜能保护他的生命,头脑支配下,他早已感觉不到疼痛,却还能清楚的看着对方将匕首一寸一寸插进自己的心脏。生命消逝的最后一秒,男人冷冷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下去慢慢向四喜一家磕头谢罪吧”
    冷风呼呼吹过院子,血腥味蔓延到四周。
    楚弗瑞死了,陆衣锦摇摇晃晃站起身。因为之前带着面罩,他的下半张脸依旧白净,额头和眼角却沾上了血珠。此刻还未凝固的鲜血滑落到脸颊,在黑夜中非常恐怖。
    角落里突然冲出一个举着刀的青年,是李沛刚才看到的楚家公子。他大喊着向陆衣锦扑去,没想到连陆衣锦的衣角都没沾到,人就被李沛打昏了。陆衣锦看着他,再次举起匕首,却被李沛拦住。李沛没有说话,只向他摇了摇头。
    三个人没怎么费力就逃了出来。堂堂知州府的安保,在他们面前竟像纸糊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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