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共生毒》
    时光飞逝,距离最后一次见到学长已经过去了四年。
    四年前,我接连斩除将成为我人生隐忧的坏根,对亲族与男女情感之爱流露的脆弱人性面,食下那充满剧毒、血肉交融的鲜红果实,作为十七年来因果的告终。
    我的亲生父母、养父母、学长跟他的家人……这些受到各种妄念与慾望之毒所支配、共生的人们,他们长成我日趋茁壮成熟的手脚,这些「毒」是滋养我蜕变的养分。
    即使食下这些毒果伴随痛苦、挣扎、悲伤、愤怒的煎熬,但我仍在其中透过摸索人性促使自己迅速生长,成为能保护自己并操弄蛛网,盘踞在蜘蛛之丝正中央的支配者。那些毒果意外成为我口中鲜甜的果实。
    我伸长代表他们各自意志,充满螯毛细长的漆黑腿脚,配合我的口器,持续交织出一圈又一圈的白色涟漪。意外、巧合、命运使猎物们沾黏而上,儘管有人自愿或不愿意,但他们确实入侵了我的领地,他们侵犯甚至威胁我的性命,为此,唯有被我剷除跟食用的结局。
    不过,我仍然放过了学长。我得承认身而为人确实不可能有真正的完美。之所以旁人会认为某个对象完美无缺,是因为他们置身的环境过于泥泞跟艰辛,不然就是自身的自卑所导致。
    因此,要使自己受到正向瞩目,实际上不会太难;困难的点在于如何于多变的环境与人性中维持自身优势,造就自身的脆弱与受害形象绝对是极佳的手段之一。
    当然,我前面提到优势随时都可能受到变动,所以形象过于单一势必迟早会带来人们的观感疲劳,转而变成令人烦躁的负面形象。
    放过学长确实是我必要的捨弃方式,更可说是为了往后人生应该要有的选择。只不过这样的决定从表象来看是冷血残酷的。然而造就残酷结局的往往也在于容易失控的情感,无法掌控驱使行动的情感,只会为自己带来不幸。
    所以我才选择放过,而不是抹杀掉他。
    我承认学长是在因果巧合下,愿意留在蛛网上为我身先士卒的骑士,那么我留下最后的脆弱受害的形象在他心中也算是给予的最大安慰吧?
    因为不这么做,我那剧毒致命的一面肯定会再将他推入无底深渊,不对,是我和他都会被拖入深渊。
    我和他是如同共生之毒的关係,更认为他所要的情爱不应该是建立在这样的关係上。这十七年来,作为「旁观者」的我已经彻底见识。
    或许流有罪恶血脉的我没有资格拥有幸福,但以我的「人性面」来看,学长是不该继续受到我的蛛网纠缠,让命运对彼此的捉弄到此为止。
    那些被我视为坏根的事物,它其实不仅会为我带来厄运,其中也包含美好。
    没有必要跟不适合的美好可不是美好,是一种负担,而且不是如外界所说的是甜蜜的负担。
    或许我也不能一概而论。确实有不少甜蜜的负担可以带来美好,但与其说我害怕它成为负担,更不如说我害怕它会失去。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我认为不如一开始就捨弃,不然就是乾脆不要拥有。
    我本来就是从害怕失去中所诞生的意外,严格来讲,我降生后不久就歷经了失去与失而復得,即使那些后来得到的是以犯罪与谎言所推砌而起的一切。
    所以我表现出的脆弱人性面不是什么不捨与同情,而是「害怕失去」。
    也因为这样,我才想要掌控一切,所以我得被迫早熟摸索这个世界的人事物,提前建构起自己的「世界」。
    我在我的「世界」里面不会受到侵犯跟支配,可以一定程度上的保护自己。我甚至认知到运用手腕、资源与人性的重要性,这点无疑与我的生父十分相像。
    如果不想要自己的世界被摧毁,就必须建立与外界的正向连结。我的生父正是因为彻底显现自己的阴暗面,最后才会丧失性命,而且连周遭的人都一起被他拖入不幸的深渊。
    想将学长拖入不幸的深渊确实是我残酷冷血那一面的愿望,第一套剧本的结局,然而,为了保全自己的世界跟性命,思考过后的我决定遵循学长的建议,让他完成保护我的使命。
    如此一来,他也能从中获得满足,即使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段得抽离我的世界的适应期。正是知道会如此,我才会先主动抽离他的生命。
    我可不想再看到自己因为真正的失去,再次展现那软弱、丑陋的模样。
    只是四年前的我不知道,名为祝福的分离,竟也会长成另外一株毒果,就算知道那其中是参杂着正向情感。
    这四年来我生活在舒适的环境中,当然身旁郭家亲族的冷言冷语,质疑我是为了郭家资源回来的声音没有少过,但其中也不乏同情跟宠溺我的人。
    我确实在这几年间品尝到失而復得的亲情,从中感受到未有虚假的关怀,即使我自始自终对那些温柔的人带有戒心。
    祖父那天以来对我也是不冷不热,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所给予的也不会少掉我那份,可以看出只有所有人依照他的剧本演出,就不会受到亏待。
    这大概就是他所认知维系人之间关係的手段吧?这确实是资本家的悲哀。不过,似乎大多数人也是以利益交换的方式建立关係呢。
    当然,也别以为单以情感建立起的人际关係不会有任何讨还的因子存在,人情债就是这么回事。
    拥有情感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但不可否认我正是以此为食,巩固着自己的世界。
    四年前我刚回归郭家时,迎来一连串的动盪,只是因为有私人医疗机构创办人是自己亲人这样的巨大盾牌,才让我能很快就脱离舆论漩涡。
    所有一切都浮上了檯面,赖、邱、郭、李四家的因果在那段时间是人人争相讨论的话题,警方自然也从这样的关係中补足所有人交集上的动机,我宛如置身事外,却也是事件的核心。
    也因为我事先隐瞒了自己跟郭雅筠的关係,所以我与生母的重逢成了迫不得已跟情感驱使下的行为,使得警方无从提前阻止我和郭雅筠的接触。
    外界一致认为,正是因为是郭品郡念在郭雅筠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才使郭雅筠私下接触我,并要我暗中协助她藏匿,我彻底成了被害者的角色。
    「母亲是透过纸条……指示我那么做的,我真的……好害怕。对方要我把那一晚递给我的纸条冲入马桶,并说如果我洩露出去要像杀养母一样杀了我,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自己的母亲是这么可怕的人,只是……我还是认为母亲须受到惩罚,所以才找了学长并告知外公,将它称作是让母亲束手就擒的劝戒计画。我……真的别无选择。没想到,她最后还是想要杀我……」
    在警局内我说着说着不禁悲从中来,这时我依然表现出脆弱且受害的形象,遭逢接连变故的可怜少女。隐忍自己作为赖家亲生女儿秘密多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早熟女孩。
    这番说词即使没有与祖父事先套好,但也足以解释我们为何会聚集到废弃庙宇。
    再说,祖父根本也不知道我真正的「计画」,他更不可能讲出伤及自己的推理跟解释。
    他如果指出我似乎别有用心,那只会使他的外在形象重挫,毕竟我是受害者又是他的孙女,他肯定会被贴上冷血企业家的标籤。
    如果他解释自己早就知道内幕,那么也会带来不小伤害,变成他想要彻底捨弃我跟自己女儿的恶人。
    不受情感所支配的成功企业家,竟然害怕外界的观感与道德审视确实是相当滑稽。祖父没有如我的生父一样彻底展现自己的阴暗面,只是他却也受制于自己拥有的一切,害怕着失去。
    可怜的祖父甚至连捨弃坏根的选择都没有,作为握有资源跟权势的社会人,早就被这些坏根给盘根错节,不是一起被世俗的舆论与标准给烧尽,就是被一根细小的螺丝钉给压垮。
    拥有越多,身心害怕失去的煎熬就越大,这当然也是每个人都会歷经的过程。
    所以之后我该如何支配自己的世界,不至于被太多外在事物所影响,成为我最大的课题。毕竟人不可能独善其身生活的。
    事件结束后我离开了原本的学校,至此与学长断了联系。
    进入到全新环境的我很自然被当成身心尚未痊癒的可怜女孩,同学跟师长时常围绕着我、关心我,或许这多少也跟我的「新家庭背景」有关。
    不过,这样的形象如我前面所说是不能一直展现下去的,所以我很快就从伤痛中振作,并靠着善于掌控人心跟身家背景,成了受瞩目的特殊人士。
    进入大学后也是如此,只是我依然时时警惕自己,必须拿捏好完美与不完美的平衡,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完美。
    三年后,祖父重新修建了那座荒庙,成了他事业王国中的一项善举,也因为这样的「善举」,为他带来正面声量,更抹除掉那些质疑他冷血拋弃女儿与孙女的标籤,在于此举也包含弔念郭雅筠的用意。
    轰动一时的因果凶杀案落下帷幕,仅剩那些对一连串经纬仍感到津津乐道的媒体、自媒体不时拿出来作为主题报导,我更因此受邀接受访谈,在眾人前露面。之后还是大学生的我,也在出版社提议下出了自传。
    书名为《共生毒》。
    它记录了关于郭品郡的身分转换,自我认知与情感上的挣扎;成人之间对于慾望、利益、谎言、情爱、毒品,诸如此类的「毒」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与无能为力的各种形貌,以及成为在大人博弈间筹码的少女独白记事。
    只不过这本书中我对学长的事没有多作着墨。除了我认为未经对方同意,不该随意公开他人隐私,同时我也不想藉此再跟学长发生交集。
    书中我隐藏了学长的真实姓名,也诉说对他的感谢。最后更是若有似无的透露出自己尚未走出也还未准备好的讯息,我相信自己的骑士在阅读到那些隻字片语时,肯定能了然于心。
    这会是郭品郡的唯一一本书,也是最后一本书。即使之后我有打算以此为业,也不会再以真名出书,所以可以当成这本自传是我与学长的最后书信,之后我会销声匿跡。
    没错,我将会销声匿跡。
    只是还记得我前面所提到那四年前无意间种下的毒果吧?名为祝福下的分离的毒果。
    我没想到,四年后它会重新以世人所熟悉的形式绽放出那充满业火,以及悬掛尸骸的枝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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