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周女郎就教了我喂药的法子,还再三请我们多多担待您些才离开。”小内侍终于将事情前后经过说完,惴惴不安地等待王栩后文,生怕又惹恼他。
    王栩眼睫轻覆,半晌未语。旁人也不敢催促他,默默候着。
    良久他才抬起眼,看上去有些疲惫道:“抱歉。”他竟然在道歉。
    小内侍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不明白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王二郎君这性情变化未免太大,之前还在发火,这会儿又低头认错,让人捉摸不透。
    “下去吧。”王栩这会儿甚至都顾不上腿疼,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有些迟钝。
    小内侍松了口气,王二郎君今日果真没再发怒。看来的确是病痛折磨让人失了方寸。他心中唏嘘,低声辞行后拎着食盒离去。
    王栩在脑中对系统冷笑:“这就是你说的她刻意讨好我,不顾别人死活?”
    系统也没想过周寅竟然在背后为王栩做了这些,一时间也是乱糟糟的,不知说什么好。
    “她明明分毫未变,一直都是柔弱善良的,为何在你眼中却变了味儿?这内侍所言足以证明一切,她为我着想之余还尽心安抚那些内侍,这如果做得不够好,我也不知道周寅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了。”本来系统那样的话说得多总会影响到王栩的判断,但这苗头刚萌生出便被周寅的行动掐灭。
    王栩偶然得知周寅在他背后做的一切,如今感动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觉得她不好?
    系统一言不发,甚至质疑起自己来。是它草木皆兵,在……过去被灌输的经验中一直保留着对周寅的质疑,却被狠狠打脸。她的表现与她的传说相去甚远,让它有些分裂。
    当亲眼所见与自己以往的认知几乎全然不同,它该何去何从?
    ……
    周寅坐在琴前,十指优裕从容地在琴上抚弄,淙淙曲调如潺潺流水自她指尖倾泻而出。她指尖一顿,忽然大煞风景地错了调。
    她顿时露出懊悔地神色,索性停手不谈,带着亲近意味地撒娇道:“后面的没记住,不会弹。”
    王雎如凝了万年冰雪的眼听到她这话也不禁冰雪消融,含了淡淡笑意地称赞她:“你已经弹得很好,记住许多了,这已经足够优秀。我将后面的部分弹一遍给你听?”
    周寅立刻坐正,认真道:“洗耳恭听。”
    王雎被她逗得浅浅笑了,信手拂弦。他是当真喜欢弹琴,周寅只听一次便记住了他在寿宴上献给陛下之曲的前半部分,今日弹来他立刻断定她为他下了足够的努力,几乎将前半部分无误地弹奏下来。
    想到她对自己用心,王雎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她治愈。是他被她治愈,不止是王雎。
    他此时忽然很想柔和地看一看她,于是悄悄抬眼看她。她却不如他想的那样在专注地注视着琴弦,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察觉到他看过来,周寅立刻怯生生地收回目光,像极了被当场抓包的窘迫。
    她看似被他的魅力折服,天真无邪地被他驯服到手,但她每一次的“被驯服”都是她驯服人的一种手段。
    譬如王雎,她做出来的欢喜会让他更加沉溺于这段关系之中。
    ……
    而寿诞之后,沈兰珏肉眼可见地清闲下来,几乎日日散学后到躬行楼中去。大约是看他在寿诞前后表现得不错,皇上渐渐地肯谨慎地略放些权给他。至于实权还是不大可能让他掌握,皇上放权的举动在于肯放一些无关紧要、并不紧急的奏折给他让他批阅。放权还有另一层目的,进一步掌握太子。
    而沈兰珏时常将奏折放入书箱中带入躬行楼中批阅,好将时间安排得更紧。实际上他也暗中存了小小心思,即让周寅看到他是被重用的。多少有些虚荣心。
    他批阅奏折时慎之又慎,时常将眉轻拧,流露出烦心之色。
    周寅在一旁静静观察他的神色,皇家子嗣多敏感,但他根本察觉不到她在看他。
    直到他有些抓狂地抬起头来,看到周寅好奇又担忧的眼,心情一下平静许多。
    她微微一笑,在浅色衣衫的衬托之下显得清爽无比,温声细语:“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好似不知他看的是奏折,只是不想他烦忧才这么问。
    沈兰珏心想她终于肯问这是什么,虽然与他想象的问法大不一样,问的也不尽相同,但多少有些关联。
    于是他难得带了些少年意气将奏折予她看,带着喜气同她道:“周女郎,父皇终于肯松一松手,如今我得以审阅一些奏折。”
    周寅真诚地同他笑道,眉眼弯弯:“恭喜你呀。”
    此事他不好与别人说,但对着周寅却说得出口。无论是什么,但凡他对她说,她便会认真倾听。若是好事,她便会软软糯糯地开口恭喜。若是坏事,她便会温温柔柔地低声安慰,还会尽心尽力地为她出谋划策。
    尽管许多时候她的计策都有些天真的简单,但她这个态度就已经足够,甚至有些时候她的计策能让他灵光一闪,能想出更加合适的处理方式。他会耐心教她,同她分析利弊,再告诉她更加合理的处置之策。
    与她相处是他一日中最开心的时刻。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当他与一个人相处得十分愉悦,从没有过半分龃龉,是因为那个人她的认知与学识远高于他,一切都是她刻意为之。
    “有利有弊。”沈兰珏认真与她交谈,“这是难得的机会,可批阅奏折时总会遇到些难解之题,如今我才知道自己眼高手低,书读虽多,遇到事情却处理不全,父皇已经有几次对我的批阅不满。”事实上皇上便是满意也会说不满,好将太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周寅柔和看他:“多练一练就好了,初时做不好并不丢人。我初时读论语读得不好,你也没说我的不是,反而耐心纠正鼓励我,如今我能将论语读得很好,是不是?”
    沈兰珏温和地看着她笑道:“是,你现在读得很好。”
    周寅便点点头继续道:“所以皇上对你未免太严厉,你做得已经够好。”
    沈兰珏脉脉看她,而后有些苦涩地笑起来:“可我是太子,父皇对我严格也是应当。”
    周寅却摇头,固执地道:“不,你已经做得够好。”
    她歪了歪头换了词道:“换做任何人,也不可能比你做得更好。你已经是最好的,他还这样难为你,倒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沈兰珏被她逗笑,压力与烦躁一扫而空。
    “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机会。”周寅说起“羡慕”时也坦坦荡荡。
    沈兰珏一怔,一下子有些为难。他不该将奏折内容泄露给任何人,可对方是周寅。
    周寅立刻看出他的为难,当即严肃道:“我只是羡慕,没想过要看,你给我看我也不会看的。”
    她严肃地说不要看,沈兰珏心中反而过意不去,犹疑不定,想让她看,又怕她因看了奏折而招致灾祸。
    “周女郎。”他举棋不定,叫道。
    周寅却像怕极了他将奏折念给她听似的双手将耳朵一捂,一副“不听不听”的模样。
    沈兰珏被她逗笑,心中一软,忽然来了灵感。他是不得念给她听,但有别的方法让她既听了,又不怕被旁人抓住她私看奏折的过错。
    作者有话说:
    汪汪汪汪!!!!
    第140章
    “不说这个了。”沈兰珏看上去想将此事一笔带过, 说起别的吸引她谈兴,“春晖堂近日讲到哪了?可有什么难处?”
    说到正事,周寅立刻正色, 认真同他汇报:“已经开始学《论语》了, 不过才刚起头, 先看了注疏,如今倒还应付得来。”
    沈兰珏便笑:“你向来是最聪明的, 自然难不倒你。”
    周寅腼腆地对他笑笑, 礼尚往来:“春光堂呢?”
    沈兰珏答:“如往常一样……不过父皇寿诞时留京的那位乌丝藏国王子你记得吗?”
    周寅似是仔细回想一番后不确定地回答:“那位和咱们模样不大一样的王子?有点印象。”她能过目不忘, 记得司月记得清清楚楚,自然这是不能在沈兰珏面前这么说的。
    沈兰珏笑道:“是他。”
    周寅清澈地看向他,好奇发问:“怎么了吗?”
    沈兰珏带着些为难开口:“他初学大雍文化便要跟着春光堂一起, 实在有些为难他。我观他勤奋刻苦,是用心想学,但鸿沟太大, 非努力可以弥补。且学习是个由浅入深的过程,他根基未打好便要学习深入之物, 未免本末倒置。”
    周寅听得浅浅蹙眉,展示出天生的心善:“那该怎么办呢?”仿佛无论是谁遇到难处她都会为人如此担忧。
    沈兰珏看样子也是为司月考虑过的,沉沉开口:“他如今最好能从头开始学, 但是这话我却不好对他说。”
    周寅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一副不更事的模样问:“为什么?”
    沈兰珏笑笑, 耐心地同她解释:“我若同他说,身份使然, 难免他不会多心, 以为我是在刻意羞辱于他。”
    周寅睁大眼, 不可思议道:“他怎么会这么想你, 明明是好心好意。”
    沈兰珏忙解释:“我还没同他说,只是在寿诞上看他,觉得他是个敏感之人,怕与他直说他会胡思乱想。毕竟他在大雍还没多久,我又是太子。”
    周寅点头表示明白。
    沈兰珏问:“你觉得我怎么做比较合适?”平日他一忙也容易忘记此事,想起来时又左右为难,怎么处理都觉得不太合适。
    周寅沉吟片刻,抬眸盯着他道:“殿下,我觉得您想的太多了。”
    沈兰珏轻应一声:“嗯?”愿闻其详。
    周寅为他分析:“你本心就是为着他好,他如今已在春光堂中读了一段时间,应当感到为难,说不定正迷茫畏葸找不到方向。你出言指点,他该感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怨恨你羞辱他。”
    大约是说得渴了,她双手捧起桌上冷茶浅抿一口润了润嗓继续道:“就算他真怨恨上您,可那又有什么,您问心无愧。而这里是大雍,他即便有所怨言又能如何?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会喜欢我们,他想恨便恨吧。”她坦坦荡荡,直视着沈兰珏。
    沈兰珏从未听她说过这种话,一时间失神地震撼。
    周寅不好意思地将双手交握在胸前,气势顿弱,羞涩地垂下眼道:“方才我只是站在您的角度随意说说,您不要太放在心上。”
    他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她如此为他着想。
    沈兰珏看了周寅好一会儿,只能看到她白皙纤长的脖颈以及乌黑的发顶,轻声问道:“在你心里我该是这样的吗?”
    周寅意外地抬眼看他,急忙轻声解释:“我没有想要您做什么样子的人,我只是不想你太自苦,殿下心善,照顾着每个人的想法,总想着面面俱到。”
    她神情一黯,声音低到几乎让人听不到,还好躬行楼中十分安静:“可是面面俱到好难好累。”
    沈兰珏听得心一酸,顿时想到周寅种种举止,又想到她寄人篱下,心中一涩。他一时间脑中混乱,想开口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想安慰她,说你也可以不必这样顾及旁人目光,什么都要做得周到。可她并不像他一样有足够的底气与资本,他也不能对她许没有把握的承诺,不然只有空欢喜,叫人更难受。
    可是周寅。
    他看着周寅认命似的坐在原处,抿抿嘴道:“我答应你,不会自苦。”
    周寅很冷静地心想你为自己考虑为什么是答应我?但面上还是颇欣喜道:“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看到您这样,我也会有更大的勇气的。”
    沈兰珏看她眉眼弯弯真心实意为他高兴的样子,心里又是一堵。她明明自己过得不算很好,依旧能真挚地为别人过得好而祝福。她自己身上明明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要成为她向往的那样。
    沈兰珏低下眼去再在桌上摊开的奏折上看了一眼,他不该将奏折放得如此随意,但他不想在她面前显得遮遮掩掩。实际上他清楚她才是最敏感的,一旦让她看到自己遮掩,他想她会立刻离开并绝不会再来以免给他带来麻烦。
    诚然人要做到面面俱到太难,而一旦放弃这个准则沈兰珏顿时感到轻松许多。
    而在这之后面对奏折时他骤然发现没了桎梏之后事情诚然变得简单许多,尽管他一时间并不能立刻改正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毛病。
    他想了想开口道:“最近听说了一道难题。”
    “什么难题?”周寅毫不设防地笑眯眯问。
    沈兰珏将奏折上的问题改换时间地点,换了种方式问:“前朝有个地方叫……”
    周寅认真听着他话,似乎并不知那是奏折上的内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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