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那些记者应该就会离开了吧……」站在走廊上的李队长喃喃自语。「真是累死人了……你们两位想喝茶吗?」
    看来接下来就是谈论帮派的部分的时间了。他压下想和纪依蓝说话的念头,反正明天在学校就能见面了,还有高三生活剩下的每一天。但他立刻想到,今天之内他的人生可能会再次大大地转变。
    「能喝吗?」谢御铭指着李队长手上的三角巾。
    「当然不是我泡的囉。受伤也是有点好处,能够使唤部下跑腿买东西冲茶的,不过工作量倒是没有减少……你们两位这边请吧。」
    他们跟着李队长走向警察局中另一个空间。这里摆着玻璃桌与一组沙发皮革沙发,墙边有电视、饮水机、咖啡机与一个堆放着零食甜点的木桌,洁白的墙面上掛着一些裱框奖状与人物相片。这里看起来像是警察们平时休息聊天用的场所,与刚才的单人审问室相比,显然舒适许多。
    他以为接下来会是相对凝重的时间。
    但李队长显得相当放松,甚至有种邻家大叔的亲切感觉,先是请他们找喜欢的位子随便坐,接着找来部下替他们三人冲了一壶茶,又亲自倒了一盘饼乾,以左手端上玻璃桌,招呼他们尽量吃。
    「这么好喔。」谢御铭说完,立刻伸出双手毫不停歇地享用起来。
    「好啦,那就让我们来聊聊天吧。陆小弟,你可以放松一点。不吃块饼乾吗?」
    「……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哦,这里有那种比较健康的,但是比较硬,我老人家牙齿不好咬不动,所以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感受这身旁这股悠间的气氛,有些不知所措。他已经准备好要供出那些黑暗的过往,以及所有邪恶的真相。是否他和警察的共识有些出入?
    「不好吃的才丢给别人吃喔?真过分。」谢御铭在口中塞满饼乾的状态下说。
    「喂,这种时候应该要说『李队长你一点也不老』吧,真是不会说话。」
    「李队长你看起来挺老的。小孩几岁了啊?」
    「我猜是负八岁左右吧……好啦,不说这些了。你们想从哪里开始讲?说说你们加入的契机吧。」
    李队长的语气好像他们只是在谈论加入一个篮球队的事情似的。
    「我是因为没钱。」谢御铭立刻回答,嘴中仍嚼着零食。「暑假的时候,我老爸把我的游戏机全砸坏了,又把我藏起来的钱拿光。那时候我常去北区那边晃,刚好遇上几个也是新人的劝诱我,就加入了。」
    所以谢御铭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帮派内的卧底吗?他感到混乱,但无暇细想,因为两人的视线此时朝他而来。
    他吞下唾液,昨天已叙述过一次的经验,以及花心思的整理,让他相当有条理且平静地将事情娓娓道来。
    李队长从头到尾都没有显露出任何防御性或攻击性,就只是维持温和但坚定的眼神聆听他的故事。谢御铭则是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还会忘了拿下一块饼乾。
    在两名称职听眾的面前,他将自己所有的祕密全都揭露殆尽。
    当他的叙述结束时,室内一时寥然无声,记者已散去的窗外传来很有假日氛围的嘈杂欢声。
    然后李队长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你有发现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决心改正,这已经是比什么都难能可贵的事情了。」
    然而过去不可能重来。他握着拳,这些年他错过的,以及接下来会因为这些曾经的经歷而失去的,都是必然。
    「你放心吧,你愿意跟我们说这些,我们就会尽全力帮助你。还有谢小弟你也是,以后不要再接触帮派了。」
    「好吧。」谢御铭将盘子上的最后一块饼乾塞进嘴里。李队长又起身去拿来了两包零食,谢御铭立刻拆开其中一包。
    「我会被如何处置?」陆全生问。
    李队长摸摸下巴的鬍渣,嘴边突然浮现一抹神祕的微笑。「你今年高三吧?满十八岁了吗?」
    「还没,我是五月生日。」
    「那就没问题了,法律上未成年人犯案的刑责都很轻,因为我们知道大部分时候该怪罪的其实是监护人,或者说是整个社会吧……你们想找家人来吗?」
    「找家人来干嘛?」谢御铭挑眉问。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总要通知一下吧。而且,也得让他们了解情况,以及明白后续的处理方式。」
    在警察局和家人坦白吗……他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现在看着愿意理解他的李队长,他觉得若能有警察在旁帮忙协调似乎是个令人心安的选项。
    谢御铭虽看似不太情愿,但也没有拒绝。于是,陆全生借用李队长的电话,谢御铭则是拿出自己的手机,分别拨给家人。
    不久后,嘉燕和奶奶就焦急地赶到。
    他在电话中说得不清不楚——我做了一些坏事,所以现在正在向警察说明——所以奶奶和嘉燕抵达时都是一脸心急又担忧的表情。他发现自己倒是相当冷静,看见奶奶穿得单薄就跑出门,还脱下自己的黑色外套给奶奶披上。
    结果奶奶立刻指着他包扎过的左臂惊叫着:「唉唷!这是怎么弄的啊!有没有去医院啊?很严重馁!」
    「还好,只是小伤。你们先坐下听我说。」
    在李队长的安抚之下,两人终于坐上沙发,而他也第三度叙述自己的故事。嘉燕和奶奶是所有人之中反应最大的听眾,不时露出惊恐的表情,或是喃喃说着「怎么会」之类的话。
    他说完了,不知道自己最亲密的家人对自己的态度会不会转为害怕或鄙夷,但是完全没有发生那种事。奶奶一脸心疼地抱住他,不断说着「可怜的孩子」,嘉燕则是作势要打他,但其实眼眶已盈满泪水。
    「哥哥你太坏了!什么都不说!我都不知道你一直这么难过!」
    他感受着家人的担忧与悲伤,此时才真正领悟自己一直以来都做错了。他伸手搂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视的两个人。
    待他们稍微平復下来之后,李队长便向他们说明他将会遭受到的惩处。他必须在每个週末进行劳务活动,以及每个月一次与辅导员面谈,持续一年,但若表现良好即可提早结束。他完全接受这个结果,他比较在意的是,警方是否会认真扫荡帮派的势力。
    「他们的根深向太多地方了。」李队长拨了拨头发,又露出那种疲倦的表情。「范围太广,要抓也抓不完,要清也总会再重生出来……不过,有了你们两位的证词,我想能够给赵昆齐一点压力,让他收敛些吧。万一他打定主意要跟警方对着干,我们也有了正当的藉口可以把他的党羽一次扫清。」
    毕竟是在黑白两道都有势力的赵昆齐,想要根除他的帮派果然还是太困难了吗?他在心中感叹,赵昆齐有能力,有魅力,有领导力,但偏偏亦正亦邪,非善非恶。世界上似乎不可能存在纯粹的美好。
    奶奶询问关于在这种帮派中的其他人年轻人的情况,李队长举出许多实例来回答,他们这才知道李队长已经见过无数像他或谢御铭这样的人。
    「话说回来,其实这次这起绑架案件的主谋魏姓少年也是这样的状况。」李队长皱起眉,露出有些感伤的表情。「不瞒你们说,其实他好像是我一个朋友失联很久的弟弟……」
    「等等,什么绑架事件?」嘉燕紧张地问。
    「我刚才没说吗?」
    「没有啊!你只说了帮派什么的……谁被绑架啊!」
    于是陆全生简单将事件叙述一次。这时,谢御铭的父亲来了。
    「干,你很行,还能把老子叫到警察局了。怎样?砍了人要叫老子保?告诉你,老子可没钱!」
    那是个穿着邋遢、满脸油污、浑身酒味的秃头男人,甫出现便满口脏话,音量又相当大声刺耳。
    「没啦,是要跟你说我混了帮派,然后又退出了。」
    「是在说什么洨啦?梦话说完了就跟老子滚回家。」
    李队长站起身。「谢先生,请你冷静,你儿子——」
    「干!老子不需要妈的死警察来指挥啦。臭小子,走了。」
    结果谢御铭就么被他父亲强硬地带走了。李队长一手按着额头,边低喃着「这样之后还要按照正式流程发出公文……」之类的话边瘫坐回沙发上。
    嘉燕突然朝陆全生抱了上来。「哥哥,有你真好!」
    「嗯。」他温柔地回拥她。「我也是。」
    有她们这样的家人,何其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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