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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的傍晚,赵素兰破天荒穿了一件素色旗袍,又简单拾掇了一下。
    走到小区门口时,合唱团的姐妹们已经聚在一块儿等待,见到她后纷纷打趣:
    “老赵,这么打扮?少见啊!”
    “和我们得瑟你孙女, 有这么开心?”
    赵素兰平日里形象朴素, 其实这会儿待在一群花枝招展的老太太里, 可能还没别人打眼, 只是她与平时差别大了, 让人一看就察觉到不同来。
    她身型不比年轻时, 有些轻微发福,但被素色旗袍这么一掐腰杆,却不臃肿,反而显得敦厚慈祥。
    “哪有,还是因为合唱团拿了名次高兴。”赵素兰眉眼中洋溢着掩不住的喜色。她操劳了大半辈子,老头子和女儿都先她一步离开,孙女儿之前和她不亲近,生活也让她操心得不行。最近这些日子,几乎可以说是这二十年来她过得最顺心的。
    老太太们想起自己在合唱比赛时的风光表现,闹哄哄地又笑起来,只有一位穿着牡丹旗袍的老太瘪着嘴。
    “梁太太,怎么了?不舒服?”有人问道。
    “没有。”被称作“梁太太”的老太拍了拍自己的手袋,脸上换了副笑模样,“就是觉得赵老师的孙女还真有面子,这么多长辈去捧她的场。”
    梁老太的语气不紧不慢的,带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斯文。问话的人却倏的闭了嘴: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阴阳怪气呢?明明是枫前馆的位置难订,大家想尝一尝,才拜托赵素兰去开口,到梁老太的嘴里,却变了味。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咂摸出来:梁老太是合唱团里的“老人”,家境在团中数一数二,平常是团里的焦点人物,最近风头显然被抢了。
    问话人只当没听明白梁老太的阴阳怪气,接道:“是啊,当年也没看出来那小姑娘这么厉害。”
    梁老太一噎,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赵素兰不知道这边的小插曲,招呼着人一块儿出发。
    五点多,一行人抵达枫前馆,姜瓷到店外迎接,只见一群老太太闹哄哄地走过来,中间围了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姜瓷知道这女人是合唱团的老师,最近专门替赵素兰她们排了节目,也是节目拿了个小奖,众人才想着来吃一顿。
    赵素兰站在人群里,看见姜瓷后眉开眼笑。
    枫前馆开始营业有一会了,店里第一批客人已经入座。姜瓷穿着洁白的厨师袍,把人显得利落又漂亮。女孩眉眼间那种小女孩式的羞赧和天真已经看不见了,面对一群陌生的老太太,她接待得游刃有余。
    “赵老师,这就是您孙女哦?”
    “好俊俏的闺女,长得真精神!”
    老太太们连连夸赞,姜瓷半点不脸红地客套着,赵素兰这会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少见地溢出血色。
    姜瓷把一群人引向店内,等人都走进包厢后,便先回后厨去了。
    姜瓷一走,包厢里的老太太们就开始东张西望。
    小姜老板的审美忽高忽低,但至少这个包厢的装饰格调还是在线的。正是初夏,酸枝木花架上摆着一盆碗莲,琉璃吊灯的光线舒适又不刺眼,微黄的光晕让餐具显得莹润光洁,似乎使人的食欲也跟着提高了。
    一名老太太被清雅的碗莲迷住了,掏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忍不住夸道:“素兰,你孙女真是有出息。我那倒霉孙子可真让我操碎了心。”
    “哎,我家孙女也是,我头发都被她给愁白了。”
    说起孙辈,便有人忍不住接腔,一时间包厢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辞中又把赵素兰捧了起来。
    确实是羡慕。有这么一孙女,又出息又漂亮,还特别孝顺,哪能不招人艳羡?特别是有知情人联想起赵素兰前些年遭受过的沧桑,更是感慨,夸赞之余也是有宽慰她的意思。
    突然有人“扑哧”笑了声:“也就是个饭馆老板嘛,王太,你的孙子不都已经接手公司了,他要是听你今天这么说,可不会开心。”
    众人愣了下,发现说话的是穿着牡丹旗袍的梁老太。
    王老太站在碗莲边上,拍照的动作顿住了,尴尬道:“哪一样呢?小瓷这是白手起家,我那孙子纯粹是沾他老爸的光,亏了还得家里兜底。”
    “可太谦虚了。”梁老太语调带着笑,听起来却酸溜溜的,“公司再小,和开饭馆的难度还是不能比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尖酸了。赵素兰平常是个软和脾气,可碰上关于姜瓷的事却软和不起来,脸色顿时不太好看:“我孙女能开这么个饭馆,我很自豪,也很满意。”
    气氛一冷,梁老太反倒装模作样起来:“赵老师,别太敏感了。哪里说你孙女不厉害了?”
    赵素兰嘴笨,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接。旁边的王老太连忙道:“哎哟,梁太你别夸我了!我孙子是个什么模样我自己知道。”
    旁边有人看不过去,呛声道:“自己儿孙比不过人家孙女,别拿王太当刀使啊,不问问人乐不乐意。”
    梁老太的表情维持不住,脸色涨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没有!你们……曲解我的话,对我有意见是吗?”
    众人一阵无语。有人把话返了回去:“梁太太,别太敏感了。我们没这意思。”
    “算了算了,大家是来庆功的,别闹不愉快。”王老太试图打圆场,转头道,“梁太,你刚刚那话确实不太合适。枫前馆可不是普通的小馆子,位置特别难订。春节的时候,我闺女在美食盛典上带回来一只叫花鸡,没把我香晕过去,但后来她说怎么也排不上号。这次我们是托素兰的福才一饱口福的。”
    提起叫花鸡,有人转头问:“素兰,那叫花鸡我也在电视台上看见了,今天我们能吃上不?”
    “能的能的。”赵素兰赶紧道,“小瓷说叫花鸡滋补软嫩,不费牙,这次给咱们做了。”
    桌上十几个人,因为美食盛典的缘故,倒有两三个尝过枫前馆的菜,对叫花鸡赞不绝口。其它的人只是因为《美味变奏曲》的热映被吸引过来,听她们这么一夸,八分的期待便被提高到了十分。
    梁老太不屑地撇撇嘴。王老太则眉飞色舞地对合唱团老师介绍:“何老师,您是不知道这馆子在我们市里有多难订,待会可得敞开肚皮好好尝尝!”
    何老师闻言点了点头,在和这群老太太们接触的过程中,她知道大家嘴其实可挑了,能得她们一句夸赞,还真不容易。
    包厢里的菜单是提前订好的,不一会,包厢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第一道冷盘上来了。
    凉拌鸡丝、蜜汁糖藕、葱油海蜇、蒜香皮蛋……几个冷碟被依次摆在桌上。
    冷碟的香味在包厢内弥散开,刺激得众人食欲大开。何老师原本还没觉得饿,这味道一出,嘴里就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老太太们纷纷抓起筷子,朝距离自己最近的冷碟下手。
    赵素兰招呼何老师:“何老师,赶紧尝尝,我记得你喜欢海鲜,这葱油海蜇在店里可受欢迎了。”
    梁老太装模作样地掩了掩鼻子:“太油腻了吧。”
    何老师闻言望去,青花瓷盘中,海蜇丝晶莹透亮,呈半透明的胶质质感,上面沾着葱油、葱碎、小米辣等等调出的料汁。
    确实油,但是太香了,葱油特殊的香气惹得人食欲大开,而且这似乎不同于她平常吃的葱油,而是带着一股令人爽神的清香。
    何老师果断地决定尝一口。她用筷子夹起一根海蜇丝,紧致q弹的海蜇丝在空中微微颤动,在琉璃灯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真漂亮!
    只一眼,何老师已经能想象那脆嫩鲜爽的口感。她将海蜇丝放进嘴里,舌头立刻被美味俘获了。料汁的香味在嘴里四溢开来,香味霸道浓郁,却并不掩盖海蜇那令人惊叹的鲜甜。
    “这是经过了‘三矾’腌制的上等老蜇头!”何老师以海鲜吃货的经验点评道,“加工手法很到位,口感太脆爽了。”
    新鲜海蜇的体内是有毒素的,需要经过腌制才能去除毒素,而这加工的过程也极大地影响了海蜇的口感和成色。可以说,好的原料加上好的处理,才能成就一道美味的海蜇菜。
    “太鲜了!感觉一咬下去,鲜味都在嘴里爆开!”另一位老太太吃得不断舔唇。
    梁老太看见旁人吃凉拌海蜇时那满足的神色,纵使再不开心,嘴里还是控制不住地升起点馋意,只是她刚刚才放过话,这时指头捏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其他人也没有给她搭台阶下的心情。
    姜瓷上的冷盘份量并不多,基本是每盘一人一口的水平,眼看就要被分完了。梁老太趁众人没留意,悄悄夹了一筷,眼睛都不敢抬。
    而尝完以后,内心更像是打翻了颜料瓶,乱七八糟的。
    这、这怎么可能这么好吃!
    被美味震惊的不止她一人。冷盘清空了,下一道菜却还没上来,包厢里顿时七嘴八舌——
    “这冷盘份量也太少了吧!太小看我们的食量了。”
    “那鸡丝谁给多吃了一口,我都还没尝着!”
    “我也没尝到,谁给多夹了?”
    好在不一会,新菜上来了。
    姜瓷考虑到赵素兰这一桌的平均年龄,在菜品选择上也下了点功夫,大多选择了比较健康滋补的做法,把食物做得软烂易嚼,却不缺乏滋味。
    醇厚润滑的汤羹、鲜美清香的蒸鱼、软烂入味的炖盅、浓香多汁的叫花鸡……香气浓郁得如有实质,仿佛香味分子都在空中欢快地打着旋儿。
    何老师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场面——桌上,老太太们的筷子打得火热,这会是真的半点情面也不讲了,谁抢到就算谁的。
    “雅芳,你过分了吧?抢了一个鸡翅还带抢鸡腿的啊?”
    “对啊,雅芳,你平常不是说牙口不好的吗?”
    “哎哟这个鳝片,太软太滑了,赵老师,待会给你孙女说一声,我打包一份回去好不?”
    “王太,这鱼羹你省着点勺,咱还有六个人没喝上呢!”
    何老师简直看呆了,这还是她认识的老太太们吗?平时中午大家一块儿吃饭,十个人能提十八条意见,这个说没胃口,那个嫌弃不养生,再不然嫌不实惠。这会却都吃得满嘴油亮,就这暴食的劲头,放出去都能把大夫吓着。
    梁老太则郁闷极了。别人直接开抢,她却不得不端着架子,在旁人时不时飘过来的目光中臊得满脸通红地去夹菜。
    十几道菜,坚持了半个多小时便被扫空。老太太们又叫着上菜,还是姜瓷过来劝了一通——这桌菜是她按着健康的食量做的,老年人消化能力本来就差一些,要是这一餐吃得过饱难受,那反而不美了。
    姜瓷笑着说:“最后上一道尾汤吧,大家慢慢尝。”
    每名老太太的面前摆上了一小盅鸡汤,鸡汤是隔水慢炖的,金黄澄澈,半点不见油星,中间飘着两颗橙红饱满的枸杞。
    “这汤里放了莲子和红枣,”何老师仔细地品尝着,在浓郁的鸡汤香气中,还能闻到淡淡的药材清香,可以想见炖制的过程中费了多少功夫,而她舌头笨,只能尝出这两味汤料。
    老太太们喝得眉眼都舒展开,王太感叹道:“小姜孝顺啊,鸡汤做成药膳了,这滋味和吉祥楼的五元神仙鸡有点儿像,但比那好喝!”
    五元神仙鸡是取枣子、桂圆、枸杞等补料炖出来的滋补菜品,在一众老年人中极受欢迎。她的话顿时引起了在场众位老太的共鸣。吉祥楼价格虽高,但本地人遇上重要日子,婚庆寿宴之类的,都喜欢去那儿办,是以不少人都尝过几回。
    “的确!这鸡汤汤水澄澈,不见油花,又香气扑鼻,花的功夫一看就不简单!”
    浓郁的鸡汤香味中,梁老太饮尽汤汁,还忍不住咂巴嘴唇,一个没克制住,打了个响亮悠长的饱嗝。
    “嗝——”
    桌上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有人更是克制不住“哧”的笑了声。梁老太臊得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拧自己。
    另一边,单人病房内。
    “爷爷,您尝尝这个鸡汤,田师傅特地炖的五元神仙鸡。”姜哲从保温桶里倒出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姜德庸嗅了嗅熟悉的香气,骂道:“那家伙还有脸做汤过来!”
    自从米婷离职,田师傅又闹了那么一出后,吉祥楼的生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姜德庸也气急攻心,一病不起。
    姜德庸别开眼睛,表示不耐烦喝。姜哲只好将鸡汤收回,又扶着姜德庸躺平身体,替他掖了掖被角。
    松软干净的被子里,老人安静地躺着,病号服罩在干瘦的身体上,袖管裤管都空空荡荡的。
    他正在迅速地衰老,如同那已经不可避免地衰败下去的吉祥楼。
    姜哲看着病床上的老人,眸光有些复杂:“您好好休息,医生说您现在务必静养,千万别再操心了。”
    姜德庸的嘴唇蠕动着:“楼里……怎么样?”
    姜哲想到那烂摊子一样的饮食集团,在内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姜德庸倒下后,吉祥楼里人心涣散,连带着其他分店也变得萎靡。前阵子还有几名大厨被来a市发展的新店挖走,店里的客流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不少大厨当年是跟着姜德庸干的,姜德庸在,他们便愿意为集团出一分力,但要是姜德庸不在,他们可不乐意给姜家的小辈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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