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眼沈浮,他冷淡着神色,一言不发,姜知意便知道,他不同意,他向来爱惜羽毛,怎么可能为她破例?
    可肚子一直冷着坠着的疼,林正声必是知道情势急迫,所以才冒险提出针灸,她又怎么能让沈浮为着前途,断绝孩子求生的机会?
    姜知意咬了咬唇,正要开口时,突然听见沈浮说道:“施针吧。”
    姜知意在惊诧中,见他清雅的眉目突然逼近,他弯腰抱起了她。
    柔软的身体贴在怀里,轻得像片羽毛,沈浮低眼,看着姜知意。
    夫妻两年,虽然他刻意保持距离,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了解太多,譬如现在,她琥珀似的眸子蒙着水光看着他,他知道她是惊讶,惊讶他竟然同意施针,而她方才咬着唇,他也知道,她是失望,觉得他不会同意。
    她大约以为他会顾忌什么体面什么前途,以为他会害怕外界的流言蜚语,真是笑话,他沈浮敢与所有人为敌,敢做朝中唯一的孤臣,就从来不会是被世俗掣肘的人。
    沈浮将姜知意放在榻上,卷起她的衣袖裤管,脱下她脚上的细绢白袜,吩咐林正声:“开始。”
    他退在旁边,林正声拿着针囊走了过来,数十根银针衬在黑色绒布上,冷光闪烁,无端便让人害怕。
    姜知意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沈浮上前一步,在自己还没想清楚之前,伸手搭上了她的肩。
    姜知意又吃一惊,想要躲闪时,林正声取下第一根针:“夫人不要动,尽量放松。”
    姜知意没再动了,屏着呼吸,看着那根细长的银针带着冷光,倏地刺进了小臂。
    疼,麻,有点说不出的酸胀,姜知意下意识地想躲,又被沈浮牢牢按住,他的体温一向偏低,淡淡的凉意透过衣料贴上来,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抗拒。
    姜知意咬牙忍耐,看着林正声第二根针刺进她的手腕,而后是小腿、足底。
    几十根银针眨眼间刺进了一大半,手上、腿上、脚上密密麻麻扎满了,闪着微冷的银光,扎针的地方是痛的麻的,小腹处有淡淡的暖意开始聚拢,对抗着先前湿冷坠疼的感觉。
    姜知意刚开始还在看,后面便闭上眼睛尽量放松,听见林正声低声说道:“最后几针要刺头顶。”
    肩膀上淡淡的凉意离开了,沈浮松开她,让出了位置。
    姜知意睁开眼,沈浮站在侧面,垂目看她。
    他漆黑的长眉微微皱起一点,他薄薄的唇抿着,露出线条锋利的唇线,冷淡不可亲近。
    姜知意恍惚想起曾在哪里听过,嘴唇薄的人薄情,心冷意冷。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顶心处猛地刺痛,林正声又刺进一根银针,姜知意疼得嘶了一声,看见沈浮漆黑的眸子里幽光一闪,眉头又皱紧一些。
    姜知意知道,他是嫌她太过软弱。他向来苛刻,对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八年前他眼睛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失明,那时候他还只有十四岁,却从不曾抱怨自怜,更是连一次疼都没有叫过。
    在他看来,怕疼是软弱的表现,而他,是要抛却一切软弱的。
    姜知意想,他不喜欢她,大约也是嫌她软弱吧?八年前他从悬崖上救起她时,他眼睛上的伤口撕开了,血渗出来染红了包扎的纱布,她哭着帮他擦,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打湿了他的手。
    成婚之后她才知道,她当时的表现,大约是要被他归为软弱无能的,因为他讨厌软弱,她开始压抑忍耐,再苦再疼都不做声,永远对他笑脸相迎,不过现在,她不在乎了。
    又一根针刺入顶心,姜知意轻嘶一声,见沈浮皱眉问道:“还要扎多少?”
    “最后一根了。”林正声细细检查一遍,调整了几根针的位置,“一炷香后起针,在此期间,夫人千万不要动。”
    姜知意安静地躺着,湿冷坠疼的感觉消失了一大半,肚子里越来越暖,林正声果然医术高明。
    若是用他替下朱正就好了,只是,该怎么才能说服沈浮?
    边上,沈浮打量着姜知意,她头顶、手臂、小腿和脚底,密密麻麻扎的都是银针,方才他默默数着,一共三十二根。
    这滋味他体验过,目疾复发时他也扎过针,对他来说这点疼不算什么,可姜知意是不一样的,她柔软娇嫩,肯定是很疼的吧,也就难怪她方才一直轻声嘶着,强忍又忍不住的模样。
    这让他心里再次泛起那种近似于怜惜的情绪,让他方才不自觉地搭着她的肩,让他现在想靠近,甚至想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这可耻的,软弱。
    沈浮斩断纷乱的思绪,要离开时,听见姜知意低声唤他:“浮光。”
    沈浮停步,姜知意因为不能动,只平平躺着,目视前方:“我觉得针灸很有效,今后就让林太医给我诊脉吧。”
    沈浮看了眼林正声,他正在外间写药方,神色专注着,似乎并没有听见他们的议论。
    林正声,年纪轻轻,担任太医还不到两年,却有胆子当着他的面,要他的妻子袒露体肤针灸。
    还有那个白苏,与姜嘉宜生得那么相似的白苏……
    太医院这潭水,深得很呢。
    沈浮拒绝了:“朱正很好,不必换。”
    不容她多说,抬步走了出去。
    外间语声低低,沈浮向林正声询问着药方,姜知意咬着唇,压下心头的懊恼。
    他竟丝毫不肯商量!
    没有他的同意,林正声就不可能进府诊脉,到时候朱正来了,她该怎么应付?
    思虑不定之时,一炷香已经燃尽,林正声进来起针,细细说着调理之法,又道:“夫人最好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对病情更有益处。”
    如此便是过了明路,今后她闭门卧床,沈浮也挑不出理。姜知意在枕上颔首致意,轻声道谢。
    沈浮走过来,看了眼药方:“走吧。”
    他转身离开,林正声连忙跟上,姜知意只道他是有话要问林正声,哪知这一去许久不见回来,又过一会儿丫鬟来报,沈浮已经离家,进宫去了。
    若在以往,他这般一声不吭就走,不免让她伤心,可此时,姜知意只觉得松一口气,走了更好,不用跟他周旋。
    “姑娘,”轻罗一路小跑进来,额头上全都是汗,“话已经带给黄三奶奶了,三奶奶说马上去联系林太医,姑娘没事吧?”
    “林太医刚刚来过,还给我诊了脉,做了针灸。”姜知意安慰着她,“没事了,你先去歇歇吧,估计再过会子,黄姐姐那边就该送药送过来了。”
    林正声聪明沉稳,方才给她开的方子应该只是寻常的补药,用来瞒过沈浮的眼睛,他已经诊过脉,对她的情况心里有数,想来会把真正的药方送给黄静盈,由她安排煎药送药的事。
    这么看的话,她的运气其实不坏,至少,还有这么多人在帮她。
    姜知意叫过小善:“打发人跟侯府说一声,就说我想回去住几天。”
    今天沈浮亲眼盯着诊脉,疑心已除,她正好名正言顺回家,安心保胎。
    ***
    嘉荫堂中。
    沈浮躬身行礼:“臣刚刚听说,周老太妃病了。”
    周老太妃,岐王谢勿疑的生母,当初岐王到封地就藩时,先帝留下周老太妃在宫里,名为孝敬,实则是为了牵制谢勿疑。
    谢洹神色肃然:“已经病了十几天,周老太妃愣是把消息压着,刚刚才报上来。”
    原来如此,那么谢勿疑怪异的举动也就有了解释。沈浮沉声道:“陛下该早做准备。”
    这天,君臣两个商议到三更才散,沈浮没有回家,合衣在丞相官署眯了一会儿,四更近前仆从上前叫醒,沈浮正洗着脸,突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宝宝问更新,是这样的,v前按榜单要求来,可能做不到日更,v后日更,一般是上午9点发新章啦~
    第11章
    晨光透过窗格子照进来,案上摆着早饭,热腾腾的乳饼豆粥,又有拌的莲藕,煮的菱角,可是不对,很不对。
    这些都是街上现买的饭菜,姜知意没有送饭过来。
    以往他留宿官署时,她总会一大早就差人送来早饭,两年间算起来不知有多少回,一回也不曾落下过。
    今天她没送饭。
    昨天她也没送饭,虽然昨天是在宫中歇宿,然而她并不知情,照理,也该送过来才是。
    仆从送上替换衣裳,沈浮伸臂穿着,问道:“昨天我没回,有没有往家里捎信?”
    “昨儿晚上就回禀了老太太和夫人,这衣服也是昨晚上从家里拿来的。”
    沈浮动作一顿。
    很不对。
    细算一算,自从四天前一道吃了早饭后,他们再没有一起用过饭,虽说这几天他公事忙总不在家,然而从前他也是这样,她从前既然能够尽心尽力,没道理近来突然变得这么简慢。
    沈浮夹起一块乳饼吃着,味同嚼蜡。
    不得不承认她打点的饭食比赵氏,比市面上买的这些,甚至比昨天的御膳都更合他的口味,咸淡软硬,冷热荤素,她总能安排得恰到好处,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有她在身边。
    沈浮放下乳饼,拿了一个菱角。
    他不怎么看重口腹之欲,唯一偏好的,大约就是时令新鲜的瓜果,如今莲藕菱角才刚上市不久,想来仆从也是知道这点,特意买了给他。
    可这个菱角太嫩,掰开来取了瓤,一咬一口水,还带着苦涩味儿。
    沈浮想起姜知意很会挑菱角,她给他做的都是成熟绵糯的,蒸好了热腾腾的摆在竹屉上,她拿把小剪刀咔嚓一声从中间剪开,再剪掉两边的尖角,拿根竹筷轻轻一捅,白生生的菱角肉就取了出来。
    每次他吃着,她在边上剥着,四周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小剪刀嚓嚓的声响,偶尔她会软软地叫他一声,浮光。
    沈浮丢掉菱角,有种后知后觉的恍然。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如此习惯她的存在。
    晚归时为他留的灯火,相对时轻言细语的说话,夜深时温软紧贴的身体,她总是这样,细致妥帖,如无声的细雨,让他时常想不起她的存在,可一旦没有了,立时就会觉得浑身难受。
    那熟悉的,自我厌弃的感觉,汹涌着又来了。
    他竟如此软弱,实在是,可耻。
    唤过胡成:“给家里捎个信,我这几天不回去。”
    他得冷她几天,也让自己冷静几天,他从来都是只身独自,他不可能对任何人有什么留恋,尤其是对她。
    眼见胡成要走,沈浮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安排几个妥当的人,悄悄盯着夫人。”
    在胡成极力掩饰的惊诧中,沈浮整了整衣冠,出门上朝。
    她没什么破绽,尽管他疑心,尽管他几次发难,她都应付得很好,然而她突然的冷淡,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的事。
    他不喜欢这种一无所知的感觉,他从来都要求一切尽在掌握,他得尽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浮忽地停住步子,仔细回想的话,一切都是从那天晚上,从她问他如果有了孩子,从他说堕了吧,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沈相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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