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止从容,身形虽然消瘦到了极点,风度依旧无双,姜知意默默看着。他帮黄静盈,多半是为了她,这人真是古怪,冷便冷到极点,一旦想对人好,又事无巨细,每一处都能照顾到。
    黄静盈也想到了这点,她有点担心沈以此为由,要她帮忙劝说姜知意,这关系到好友的终身幸福,她岂能为着自己得利,就不顾好友的心意?心里思忖着,扶着姜知意向内走去,见沈浮跟在另一边,消瘦的身体向姜知意倾斜着,乍一看,倒像是护雏的母兽,随时准备冲上前救护似的。
    再看姜知意神色平和,似是默许了沈浮这样的举动,黄静盈有些惊讶,前阵子姜知意还不肯见他,几天不见,沈浮已经能进门,还能一路跟着了?忍不住看了眼姜知意,难道是回心转意了?
    几个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有说话,林正声跟在后面瞧不见他们的表情,无心中打破沉默:“这些天姜姑娘觉得怎么样?”
    姜知意回过神来:“挺好的,三天前齐大夫来诊过脉,也说我一切都好。”
    沈浮心中一凛。三天前谢勿疑已经离京,原来,他留下了齐浣。他一直在想谢勿疑该如何让姜知意继续服用解药,原来如此。
    他早就想撬一撬齐浣的嘴,忌惮着姜知意的病情一直不曾动手,如今谢勿疑不在,齐浣孤身一个,目标明显,也许这次,就能查出谢勿疑的秘密。
    听见黄静盈在问:“意意,伯父有消息了吗?”
    姜知意犹豫了一下:“盈姐姐,我刚刚得了消息,阿彦可能跟我阿爹在一处。”
    黄静盈吃了一惊。这些天一直没有黄纪彦的消息,他们存着希望,都觉得没有消息就该是平安,原来黄纪彦竟然也困在城外,下落不明。一时间心乱如麻,然而从军卫国,原本就是生死一线,黄静盈强压下担忧,反过来安慰姜知意:“不会有事的,伯父身经百战,一定能逢凶化吉。”
    “对,一定能!”姜知意话虽这么说,心中愁肠百转,哥哥已经走了四天,算算时间也快到了,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形?
    三千里外,西州城。
    姜云沧一马当先冲进城门,马蹄带起地上积雪,扑簌簌落下:“报上顾将军,就说姜云沧求见!”
    从城门到顾炎的将军府并不远,姜云沧纵马赶到,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顾炎从外面回来,神色淡淡的:“姜校尉来得挺快。”
    姜云沧一眼看出他的轻慢,忍着不快,依军中之礼上前拜见:“家父可有消息?”
    “风雪才停,天寒地冻,坨坨人又虎视眈眈,我日夜担心姜侯,却也没办法,”顾炎叹着气,“这情形姜校尉也明白,一开城门坨坨人肯定会趁机作乱,只能先等着。”
    等?已经等了将近十天,天寒地冻缺衣少粮,再等下去姜遂哪还有命?姜云沧压下怒气:“我只求三千兵马,我自出城去找。”
    “不行!”顾炎一口否定,“城门开不得,况且三千兵马有什么用?外头的坨坨军有十几万,三千兵马出去,根本是羊入虎口,我身为主帅,不能让你为着私情,白白葬送将士的性命。”
    为着私情?姜云沧冷笑一声:“我父亲是主帅,为将士者救援主帅,几时变成私情了?莫非顾将军准备见死不救?”
    “你别误会,我不是不肯救,只是眼下城中有上万百姓,军屯里还有,一旦开了城门放坨坨人进来,你我大不了为国捐躯,可百姓们怎么办?我不能只顾着姜侯,不管他们死活。”顾炎道,“城门绝不能开,姜侯身经百战,必定能脱险回来,等姜侯回来,哪怕是坨坨人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一定开城门相迎!”
    种种推脱,无非都是不想去救。姜云沧冷冷说道:“我自有办法安全出城,绝不会伤及百姓,若是将军觉得三千人太多,那我只要两千。”
    “不行。”顾炎丝毫不肯松口,“救援姜侯之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再说。”
    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肯去救了。姜云沧沉着脸:“校尉黄纪彦可在?我有事找他。”
    “那天战后没找到他,有可能阵亡,有可能跟在姜侯身边,”顾炎摆摆手,拿起战报,“你退下吧,连日赶路辛苦,好好歇歇,明天再给你分派差事。”
    姜云沧快步走出帅府,北风卷着冷冰的水汽打在脸上,熟悉的狼烟气味夹在风里,姜云沧深吸一口气。原来黄纪彦,也失踪了。不过,他既然回来,就必要扭转颓势!
    翻身上马,亲兵跟在后面问:“校尉,眼下去哪里?”
    “骑兵营。”姜云沧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顾炎以为他军阶最高,就能镇得住西州军,却不知军营之中只服强者,而他,是整个西州军的最强者。
    骑兵营是他一手操练,跟着他出生入死不下百次,便是没有顾炎的命令,他也调得动。
    马匹冲进骑兵营,将士们认出是他,欢呼着涌上来:“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姜云沧勒马站定,鹰一般的眼睛看住昔日同袍:“我要出城找父帅,谁愿与我同去?”
    “我!”
    “我!”
    “算我一个!”
    整个骑兵营喊声如雷,姜云沧挨个看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热血沸腾着:“好!带上你们全部口粮,这一去,怕是要很久。”
    四更近前,也最深时,顾炎被随从叫醒:“将军不好了,姜云沧带着骑兵营出城了!”
    “什么?”顾炎一骨碌爬起来,“他怎么出的城?”
    消息传到京中已经是两天之后,正逢冬至,谢洹馄饨还不曾吃完,拿着军报急急召见沈浮:“云沧擅自带兵出城找姜侯,顾炎弹劾他违抗军令,贻误军机,朕就怕这一出!”
    姜云沧桀骜不驯,顾炎又一再拖延不肯去找姜遂,沈浮早料到两个人不会那么容易罢休,忙问道:“西州城防可有闪失?”
    “不曾,”谢洹叹口气,“云沧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那天前半夜姜云沧几次佯装出城,等坨坨人赶来,城门立刻又关上,坨坨人被吵得一整夜都不曾合眼,又且次次扑空,不觉便放松了警惕,四更跟前又累又困睡得正沉,姜云沧动了。
    骑兵营四千多兵马,马衔枚人噤声,悄无声息从城中出来,姜云沧熟悉路径,引着部下从侧边小路越过坨坨人营帐,一路上还在临近的营帐外放置了火药和干柴,兵马通过之后放一把火,借着风势烧了坨坨人十几个营帐,等坨坨人反应过来时,姜云沧早已带着人没了踪影。
    沈浮细细看着地图。从那夜之后,再没收到过姜云沧的消息,顾炎依旧死守不出,眼下谁也不知道姜云沧去了哪里,有没有找到姜遂。
    姜云沧带了四千多骑兵,姜遂身边应该还有五六千人,若是姜云沧能顺利找到姜遂合兵一处,与顾炎里应外合,这一仗,就有转机。沈浮看着地图上莽莽苍苍的坨坨草原,心里模糊生出一个念头,姜云沧只带骑兵,莫非除了救人,还有别的打算?问道:“姜云沧往哪个方向去了?”
    “云沧安排了好几处疑兵,如今到处都是马蹄印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走的哪条路。”谢洹叹口气,“他用兵向来奇诡,从来都在意料之外,连朕也猜不出他会如何。”
    姜云沧安排得如此缜密,必定在去的路上就已经筹划好了,说不定连姜遂有可能困在哪里,他心里也有数。沈浮思忖着:“眼下急也无用,等下一封战报送来,应该就知道了。”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谢洹口里说着,想起沈浮是从官署赶来的,不消说,又是对付着吃的饭。冬至是大节令,向来比新年也不差多少,他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对付着过了?谢洹心里不忍,“御膳房包了百味馄饨,你留下吃点吧。”
    “臣还又急事,乞请告退。”沈浮道。
    谢洹怔了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着急去给姜知意报信,哂笑一声:“你呀。”
    唤过王锦康:“让御膳房把新包的馄饨装上两盒,给沈相带着。”
    沈浮微低着头,看见王锦康快步出去,不多时馄饨送到,满满装了两大食盒,谢洹道:“拿着去吧,就说是朕赐的,让姜乡君及时煮了尝尝鲜。”
    既命姜知意煮了吃,这送馄饨的人,又怎能不留下一起吃?谢洹嘴边噙着笑,万没想到堂堂天子,如今倒做起了做媒撮合的活计,也真是为了丞相的终身大事,呕心沥血了。
    两刻钟后,沈浮提着馄饨,敲开了侯府大门。
    第88章
    冬至吃馄饨乃是雍朝习俗, 馄饨种类数十种,其中又以百味馄饨最为出色,乃是用十数种不同颜色材质的馄饨皮包裹十数种馅心, 搭配出上百种组合, 每一口咬下去,滋味都不相同。
    御膳房做的百味馄饨比平常人家更要精致十分, 姜知意吃了一口, 皮子微黄,能尝出来面里加了芡粉和鸡蛋,十分爽滑,馅心是猪肉混着鹿肉,肉嫩汁多, 一口下去舌尖上全都是鲜味。
    “尝尝这个, ”沈浮夹了个绿色的递过来, “吃起来有点清香气, 也许是荷叶和的面。”
    姜知意早已吃过饭,眼下并不饿, 只不过为着谢洹的交代吃一个应应景罢了, 摆手道:“不吃了。”
    沈浮一阵失望,将那个馄饨放进她碗里, 低眼看见自己碗里清澈的馄饨汤上浮着五颜六色的馄饨,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想起那两年里的冬至,她也总给他做馄饨。
    没有御膳房做的这么多花样,馄饨包的更小些, 一口正好一个, 他并不能尝出是什么馅什么皮, 只觉得鲜美异常,连汤带水吃下一碗,一整夜身上都暖乎乎的。
    沈浮忍不住喝了一口馄饨汤,依旧是熟悉的鲜甜滋味:“是鸡汤吗?”
    姜知意看他一眼:“是。”
    其实并不只是鸡汤,乃是猪骨、老鸡、火腿、干贝一起炖煮至少四五个时辰,再用鸡肉蓉吸干净渣滓浮沫,才能得一锅清澈见底,清水也似的鲜汤。馄饨另在清水锅里煮好,捞出来浇两勺鲜汤,再加紫菜、虾米、香葱、白胡椒调味,点一滴麻油,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一碗馄饨,背后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往年的冬至,她总是等他刚一上朝就盯着厨房开始炖汤,到他夜里回来时汤炖好了,再包新鲜馄饨给他吃。
    沈浮又喝了一口:“尝着比鸡汤更鲜,不过我尝不出来到底还有哪些。”
    当然比鸡汤鲜,那么多材料功夫,才能得的一锅汤。姜知意垂着眼皮没有说话。
    沈浮细细品着,依旧品不出来是什么:“是不是还有火腿?”
    有很多事可以通过书本,或者观察别人来学,他很擅长这个,总是学得很快,但有的事,比如精致的吃食,罕见的文玩,却是必须身在其中,耳濡目染才能精通,他这些方面几乎空白,比普通的富家子弟也不如。
    “有。”姜知意简短说道。
    她还在想着方才的军报,哥哥强行出城,没有援兵没有退路,担的不仅仅是殒命的风险,还有抗命不遵被处置的风险。
    哥哥明明答应过服从顾炎调遣,哥哥从不食言,能走出这一步,必定是情势急迫,不得不如此。姜知意叹了口气,若是当初哥哥没有因为她一直滞留京城,顾炎就不会过去,阿爹就不会出事,都是她不好。
    她叹得很轻,沈浮还是听见了,急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姜知意不想说。
    沈浮多少猜到了一些:“还在担心西州么?打仗的事有我们筹划就好,你别太担心,眼下你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我想姜侯,还有你哥哥,我们心里都是这么盼的着。”
    姜知意想,他并不很会安慰人,说来说去,一直都是这么干巴巴的几句话,再想想那两年里他的确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曾说她,如今能说这么多,已经是破天荒了。点了点头:“我知道。”
    沈浮放下羹匙,紧张地看着她。她低着头,柔美的脸颊上长睫毛偶尔一颤,除了忧色还有点沉重。沈浮想,她应该不只是担忧战况,可她还想了什么?
    他对于人心的阴暗处向来十分敏锐,可其他那些细腻的心思,他并不很懂,毕竟他所有关于美好的体验,都来自于她。沈浮急急思索,蓦地灵光一闪:“你是不是觉得你哥哥是因为你才拖延那么久不回去?”
    姜知意吃了一惊,抬眼时,长长的睫毛一拂,在脸颊上投下虚虚的影子,红润的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沈浮知道,自己猜对了,忙道:“其实不是,他另有打算,你不要责怪自己。”
    这些天他越看越觉得姜云沧与她不是亲生兄妹,姜云沧不肯走,既是担心她的身体,也很可能是不舍得离开她,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姜云沧的决定,与她无关,不该让她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
    哥哥另有打算吗?姜知意踌躇着:“什么打算?”
    “或者他觉得西州有姜侯就够了,或者他只是想过安稳日子,想与家人团聚。”沈浮轻着声音,极力安慰,“他为国家打了那么多年仗,想回家也无可厚非,但是意意,一切都是他的决定,他既不曾问过你的意思,也没打算让你承担后果,你又何苦为这事烦心?你若是一直放不下这事,我想你哥哥也不会安心。”
    姜知意不觉又叹了一口气。也许哥哥的确想过一家团聚的安稳日子,这几个月里哥哥督促着把家里重新收拾了一番,给她屋里添置了摇篮,家具换成了没有棱角不会磕到孩子的,还买了许多婴儿的玩具,拨浪鼓、布老虎、木马之类的,满满的装了一间屋子,哥哥总说等孩子生下来要如何如何,把将来的日子规划得很长久,可西州,离不开哥哥。
    姜知意想,上次哥哥没回去,大约是知道情势尚有回旋的余地,可这次刚接到军报就走了,必是情况十分危急,非他不可。哥哥想留下,可身为军人,身为姜家的男人,注定了要守卫疆土,大半生与家人天各一方了。
    心上发着沉,许久:“也不知道我哥去了哪里。”
    “他只带骑兵,必定有他的道理。”沈浮道。
    骑兵消耗比步兵大得多,养一个骑兵的钱足够养三个步兵,处处都是精贵,尤其战马。草料要精要多,一夜几次投喂,才能保证健壮勇猛,如今天寒地冻,莫说草料,找水都难,光是喂马这一项就受了极大限制,姜云沧却偏偏只带了骑兵。
    当然,骑兵的优势也很明显,快,猛,杀伤力强,可姜云沧是要去救人而不是杀敌……
    沈浮蓦地一怔,如果不单单是要救人,也要杀敌呢?脑海中又浮现出西州地图,大片莽莽苍苍的草地,四下一望没找到纸笔,顺手拿了筷子蘸着馄饨汤,在桌子上画出西州的地形草图。
    莽山,城池,草原,沈浮全神贯注思索着,一时忘了其他。
    姜知意没有打扰他。她不太明白他在做什么,然而他这副模样她从前见过,每次他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的时候都是这样,忘记周遭一切人事,全神贯注沉浸着,姜知意猜,他大约又有了什么要紧的想法,也许是哥哥的事吧。
    许久,沈浮放下筷子。他神色依旧是沉肃,声音极低并不看她,:“围魏救赵。”
    姜知意忍不住问道:“什么?”
    沈浮其实是自言自语,被她一问才回过神来,连忙拿帕子抹干净了桌上的残汤:“没什么,也许你哥哥想往坨坨境内去。”
    他有点惭愧,好容易见到她,方才却只想着公事晾着她:“不说这些了,眼下线索太少,难以确定,再过两天吧,一有消息我立刻来告诉你。”
    他不想再说公事了,也不想再说姜云沧,他见她一次不容易,他得珍惜每一刻。
    馄饨还放在桌上,他好容易与她一道吃饭,况且这馄饨汤还是从前的滋味,他熟悉的滋味。沈浮连忙拿起碗喝了一口,回想着之前的话题:“这汤里,似乎还加了猪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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